随着匆匆行程的临近,竟一整夜没有睡好。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设想着一百种、一千种的可能,却万万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造访。
从河南郏县县城出发,天仍晴朗。车过薛店镇,司机就时不时要打开一下雨刮器。渐渐地,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不一会儿飘起了雪花,待我们到达三苏园景区时,已是天色空朦,大雪纷飞。
暗自庆幸出发前做了“功课”。据天气预报,16日、17日两天,最低气温仅有2℃。联络员在群里提醒大家要多备些御寒的衣物,这下全都派上了用场。车还未停稳,大家就翻开行李箱,往身上添加衣服了。
看到雪,自然会联想起东坡若干关于雪的诗(词)句。比如《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这是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24岁的苏轼前往凤翔府任签书判官,路过渑池时,和苏辙的一首诗,诗中发出了“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的感喟。这也是成语“雪泥鸿爪”的出处。恰好我们此次的文化之旅,主题就是“雪泥鸿爪寻东坡”。
还有“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万顷风涛不记苏,雪晴江上麦千车”“门外东风雪洒裾,山头回首望三吴”“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等等佳句,意境幽远,如享甘饴。其中最为人熟知的,莫过于“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可这雪不是真正的雪,是苏东坡将洁白的浪花比喻为雪了。
我们迎着风雪,缅怀三苏生平,穿过屋宇,走过甬道,来到苏洵、苏轼、苏辙的坟茔前。那三座坟茔在翠竹苍柏的掩映下,静谧安详。不远处,时不时传来树枝被大雪压折甚至掉落地上的声音。这坟茔的上方,却没有落下一枝一丫。
这里埋葬着苏轼和苏辙的遗骨,以及元朝至正十年(公元1350年)郏城县尹杨允为苏洵所置的衣冠冢。远在千里之外的三苏故里——眉山,也有一处被苏东坡称为“短松冈”的地方,那里埋葬着苏洵、程夫人及苏轼第一任夫人王弗的真身,还有家乡人民希望苏家兄弟魂归故里而为他们建的衣冠冢。
这就注定了郏县与眉山的关系是“生死之交”——关于三苏的归宿,两地是互补的,此地是真身墓,彼地就是衣冠冢,反之亦然。
故尔,我相信,这漫天飞雪,定是思念化成。这思念,让阳春三月错了季节,落下了冬季的鹅毛大雪,响起了夏季的霹雳惊雷。
这雪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桃花雪。的确,当车即将驶进三苏园景区的时候,公路两旁的万亩桃园正吐露着粉色的花蕊。此时的雪已经大摇大摆地爬上了褐色的树干,后又温柔地覆盖在娇羞的花瓣上,将小峨眉山下的这片桃林,点缀得晶莹剔透,宛如童话世界一般。
这雪,也可能是东坡二兄弟要试试我们拜谒的诚意吧。但我想,哪怕此刻天空下着刀片,我们也要在三苏的坟头前鞠个躬,献上千里之外家乡人民的深切怀念。
谁谓草木无情物,千年古柏最相思。关于苏家兄弟之所以葬于郏县,有一种普遍的认为,苏轼生前曾从此地经过,赞美这里的山形似家乡的峨眉山,为之命名“小峨眉”,于是嘱其弟在他死后将他葬于此。这些柏树是有灵性的,自它们在元朝元贞年间被汝州知府元叔仪植于此地的那一刻起,就懂得了苏家兄弟的思乡情结。它们向着四川眉山的方向,倾斜着身子,倔强地伸向天空,像一道道发射电波的天线,不管弱小或是伟岸,不管风华正茂或是垂暮残年,哪怕干枯死亡,都不曾改变那思乡的身姿!
我立于祭坛上。按照管理方的安排,我负责给苏辙的墓茔敬献花篮。献毕,我来到东坡的坟前。飘舞的雪花洒在了我的头上、衣上、肩上,我不愿去拍打,我怕我即使是最轻微最细小的动作,也会惊扰沉睡的东坡。况且我还觉得,这雪,恰如东坡先生空明通透的一生,太多的无奈、坎坷与沧桑,让先生的七尺之躯承受了无以言说的苦难。但东坡用他一生的光阴,熬制了一服心灵之药,这服药不但医治了他那颗屡屡受伤的心,变得成熟和无比坚韧,也为后来那些在逆境中疼痛的灵魂,有了可以对症下药的良方。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给东坡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此时,天空又响起了隆隆雷声。我想,这雷声就像三苏,名动天下。我默默念道,就让老天将他们的诗词文赋、思想精神、人生际遇以及对故土的思念,都化作一声声春雷,炸响在我们头上吧。
时至今日,我都清楚地记得,那是2023年3月16日,刻骨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