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一座城,有时就是想念一家旅馆,因为白日行走看到的风景,只有在夜晚旅馆里再次清晰显影。曾经旅居在青岛海边的一家旅馆,海潮伴我入眠,早晨的日出把海浪镀上了古铜色光芒。
我寄居的这个城市,我是熟悉的,一条大街上的店铺,从一颗螺丝帽到组合家具,它们甚至贯穿了一生的需要。不过有时也是陌生的,有天黄昏我散步到本城一条巷子,竟迷路了,略带惊慌中七弯八拐才看到了熟悉大街的灯光。那是一种奇妙的感受。正如我与人的交往,亲切之中有微微疏离,相依之中又有淡淡隔膜,热情之中又有厌倦与寡淡。
那些散布在本城的旅馆,旅馆里大多住着外乡人,城市,又居住在他们心房的什么位置。
这些年,本城的几家旅馆,我也要去住一住,这是一种内心的需要。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我又一人去同城旅馆住了一夜。那个旅馆,爬山虎窜满了外墙,植物气息氤氲了整个房间。睡得一夜香甜,清晨窗外鸟声将我唤醒。
在本城,旅馆与家之间的那一段距离,让我对灯火闪烁中那一盏家里的灯,带来时空之中的凝望。距离,产生一种别样的美与想念。
我对旅馆的张望,也在旧日天空下徐徐浮现。
白云浮动的乳白天幕下,有一间旅馆安卧在林徽因住过的北总布三号院的四合院内,来看看它的模样,“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细瘦,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还有郁达夫住过的旅馆,在北方一座老城巷子里,青砖灰楼,那楼是老木板,走在上面微晃颤动,恍若有时光粉尘簌簌而落,在小旅馆窗前有几枝俏立枝头的梅花在引颈张望,仿佛是在含羞偷看小旅馆里住的客人。那一夜,北方小城一直没停下的雨水把小旅馆的老墙浸泡得温润柔软,凌晨时分,郁达夫写完了《青烟》,地上散着兴奋过后的疲惫烟蒂。还有沈从文描写的湘西山脚旅馆,那些山夫力子一倒床就鼾声四起,与月光下银绸般延伸的山溪水声呼应着。
这些在幻想瞳孔中奔来的旅馆,成为我对往日时光的眺望与念想。八年前,我对这个城市的旅馆打量起来,在季节转换之中,我要选择到本城一家旅馆去住上几宿,这是我生活中显得奢侈的行为了,在常人看来却是古怪举动。
我寄居的这个城市,我陪伴着它已二十多年。有很多亲切的大树,生长成亲人的模样,我时常都要拥抱一下它们。有很多老馆子,成为我的个人食堂。当然也有消逝的老澡堂,冲洗过我一去不再的忧伤与污浊之身。
我有时觉得,这城市就是为我这一生量身定做的。自我养成了每个季节在本城旅馆居住几晚的习惯后,我的一些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变化。比如住在旅馆里,我看电视连续剧会入迷,要是在家里,我会带着轻蔑表情,说着太无聊了。入睡前,我喜欢去窗前望一望。我按时刷牙、洗澡,呼呼大睡。有时,我也在孤灯下,用手去摩挲着墙壁,无非是想留下我的印记与气息。
我住的那些旅馆,大多是寻常人家开的小旅店,这让我有一种身在古代的感觉:灯色迷离,蒸笼里的肉包子冒着热气,一条狗吐出舌头……当我住在旅馆实在忍不住想家时,我会在半夜趿拉着拖鞋跌跌撞撞回家,我那时感到特欣慰,我不是一个流浪的人,我是有家的。在家中,哪怕黑灯瞎火,我依然能找到牙膏、牙刷、泡菜坛子、酱油、味精、老陈醋还有乡下王大哥送来的枣子。
在本城旅馆里,我还结交了不少有趣之人。有一回,我居然碰到了一个每天坚持写一首诗的流浪诗人,他为我在小旅馆里朗诵了一首新鲜出炉的诗,喝着啤酒,啃着卤鸭肉,我们都热泪盈眶。我早晨起来想同他道一声别,他却还在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