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我去甘肃碧口风雷激电站,在连部做通信员,一个人住在连部牛毡席棚小屋。逢新年连部领导有家的回家,探亲的探亲,没有回去留在连部多是男人,各自怀着几许的心事:或写信,或闲聊。湖北人黄技术员喜欢夜色下吹箫;钱工程师家居无锡,喜欢哼江南小调;绘图师齐少朴是天津人,娶了一位上海姑娘为妻,他们家的窗子,总是亮着融融的灯光,在玻璃窗外,我看得到他俩下围棋的手势……
当年我才16岁,思乡念家想父母是我新年最为缠绵的事:一个人睡在床上,盖着家里拿来的棉被,将父亲写来的书信,一封一封地找出来搁在枕边,然后独自一人细细地读着家书。
父亲在家书前往往开头唤我:“吾儿悉知”,要不“维生吾儿”,每当我读到这四个字,心里就滋生出温馨的情感,让我在辞旧迎新的夜晚更想念父母,想念家里的哥姐弟妹,想念老家的旧屋。旧屋两扇窄窄的、长长的木门,一个很深的巷子,过一道门坎,墙边靠着一架楼梯。楼上开有一个旧式木窗,窗外是一排排鱼鳞式苍青的泥瓦。瓦缝生出墨绿的青苔,长出稀疏的杂草。燕子衔泥筑巢在瓦檐下,夏天总能听见孵出的乳燕叽叽喳喳的叫声……
那时我们是一个大家庭,从大哥大姐到六妹七弟,都围绕在父母身边,一块儿同桌吃饭,一家人说这讲那。当时大哥、大姐已经工作了,二姐带五妹六妹同母亲睡一间屋。我同父亲和七弟睡一间屋,七弟那时人小,同父亲睡一头,我睡另一头。最先入睡是七弟,白天贪玩上床就睡着了。而我不易睡着,常躺在床上,侧身,在被盖边用眼睛看着倚靠床头的父亲。印象中,父亲很少笑,常一人沉默,不多言语。我母亲会在另一间屋大声招呼:“老头,睡没得?明天还要上班!”
“明天元旦,放假。”
“一年到头事情多,早睡早起好做事!”
母亲除了做事还是做事,父亲几乎没有同母亲顶过嘴。家穷,娃儿又多,他常年被厂里派去支援拉船、修河堤、守属于厂里在卧龙山下面的几亩山坡地……
那时,一封家信装着许多家里的事,读了一封又拿出另一封家信读,不会感到厌烦,反到越读还越想读。有时读着还会心里难受:信中比如讲到母亲碾制饼干,左手被机器压伤,父亲说不严重,但我每每读到这事,心里就十分不好受。为这事我还专门请了探亲假回家看望母亲。
母亲不识字便不会写信,父亲总会在信中提到母亲的告诫,叮咛、嘱咐。记得有一封信,母亲让父亲写好,有母亲誊抄的一句话:“二娃子,要吃饱才做得起活路。”这一行字歪歪斜斜,字大个大个的,还有一个墨团。记得1975年元旦再读到这封信,我情不自禁眼眶湿了。
读完父亲的信,依次便是读哥姐写给我的信,再后就是读一两个要好的发小写来的信。读发小的信,心情好极了,现在想起来信中讲的那些事,都是些臭狗屁都不如的事。发小丁江,我们一起读完小学,他家住在我父母亲工作的糖果厂附近。糖果厂生产水果糖、软糖,当时没有包糖机,全是厂里工人的孩子和邻厂附近的孩子来包糖。丁江在信中讲:王大的爸给王大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还是26圈的,这在当时是件了不起的事。丁江还在另一封信讲:××男与××女好像“耍朋友”了,丁江在信中绘声绘色地说道:他发现两三次了,他们走在一起挨得很近……
一晃,从1972年到2023年,五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母亲六七年前也去世了。我曾多次想寻找当时读过的全部家书未如愿。如今,网络发达,万里之遥,手指一点,语音、画图、点赞、问候瞬时入怀。写书信已是一种奢侈,真要写信甚至可能被人笑话,于是身边仅存父亲写的十来封家书就显得更为珍贵,读起来很有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