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便是对九分旱地一分水田的山里人来讲,水稻都是不可或缺的农作物。且不说那黄澄澄的稻谷,那被山里人称为细粮的香喷喷的白米饭,是我们这些山里娃眼中的宝贝。单就说那稻草,也是山里农家一年四季必备的物资了。
比如冬天临近,要把床上那用了一年的稻草(山里人称之为“床草”)换掉,重新铺上金秋时节刚刚收获的新鲜稻草。又比如,山里的坐凳除竹木制作外,还可以用稻草编织,并且它有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草墩”。那是我们山里娃最喜欢的凳子,当年读书需要自带桌椅到学校,教室里就有不少草墩,那绵软却又踏实的感觉不亚于今天的沙发。当然,稻草也是牛羊冬天的粮食,每当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时,牛羊就在茅草屋里一边咀嚼着稻草,一边回味着泥土的芬芳。我曾在天冷的时候,钻进牛栏楼上的稻草里看书,那稻草的温度暖遍了我全身。
说起稻草,必然要说到草鞋。每当金黄的稻谷铺满水田,我就看见一双双草鞋在滚滚稻浪中若隐若现。
二
那个年代,缺吃少穿。但辽远的大山给山里人提供了自给自足的机会,比如稻草、手艺、勤劳。那些看似杂乱的草,经山里人粗糙而灵巧的大手,搓捻拉压打等若干动作后,就温顺成了一双双合脚的草鞋。
我的爷爷辈和我的父辈,大都会编织草鞋。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外公是编织草鞋的能手。我的外公特别擅长编织一种叫“满耳子”的草鞋,那是专门用于冬天穿的。它不像夏天的草鞋那样四面透风,鞋的四周要用草索密织。这种草鞋是山里人一个冬季的主打。穿的时候要先打绑腿,然后用几张玉米叶将脚裹住,再往“满耳子”草鞋里塞。如果上山干重活,还要给“满耳子”草鞋套上钉爪,这样就能大大增强其防滑的性能了。
要说草鞋有多漂亮,穿着有多舒适,那是骗人的。我记得小时候穿草鞋时,那糙拙的绳索,常常把我的脚磨起泡,甚至磨掉皮,以至脚后跟脚踝处这些经年磨擦的地方,都长出了一层老茧。父母心疼我们,就把不能穿的破衣服剪下几块布来,把草鞋上那些磨脚的地方,作些简单处理。
草鞋是草做的,肯定不耐穿。我就因为穿草鞋,穿出了不少洋相。
那时我从老家到学校读书,要走十多里的山路,得花一个多小时。那山路全是黄泥巴路,加之山里雨水多,我深一脚浅一脚行走下来,满身的泥已使我分不清哪是草鞋哪是脚了。记得有一次我去上学,脚下一滑,把系草鞋的绳子弄断了,只好提着草鞋,打着赤脚到学校进了教室。我那狼狈的样子,立刻引来同学们一阵轰堂大笑。
三
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草鞋的赞美。
那些草留在山野,可与山岚为友,清逸俊秀,潇洒自由。作为牛羊草料,可价值再造,实现重生。即使倒伏于地,化为泥土,亦可守护家园,陪伴大地母亲,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再添一把肥力。
而作为草鞋,既没了草的外形,也没了草的尊严,被人踩在脚下,作了人的垫底,还整天与汗味为伍。
夏天,草鞋要用它那柔弱的身躯,去抵挡石头的尖砺和路面的灼热。冬天,草鞋不惜毁掉它那白晰的面容,给雨里来雪里去的脚一个温暖以及干净的世界。
正是草鞋的这种奉献与牺牲,给了山里人持久的脚踏实地的依靠。这又像极了那山里人,没有华丽的外表,也没有动听的言语,却坚守着勤劳质朴。
四
草鞋与皮鞋,曾是农村与城市的分水岭。
上初中那会儿,稍有懈怠,老师就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不好好读书,就一辈子穿草鞋。”老师把吃商品粮、农转非、“脱农皮”形象地称为“穿皮鞋”,这个华丽的转身称为跳“农门”。我低着头,看着脚上的草鞋,它那平日里温柔体贴的面目,此时变得丑陋起来。我连忙收起我那贪玩的本性,埋头啃起书来。
我不说肯定你也猜到,亲爱的读者,我在16岁那年,成功地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端上了铁饭碗,成为老师口中“穿皮鞋”的人。但在我的骨子里,依然固执地认为我是穿草鞋的人。
如果非要说我是穿皮鞋的,那么我也是穿着草鞋再穿的皮鞋。或者说,我是把草鞋当作袜子,然后穿进皮鞋的。
我永远都不会隐瞒,我是穿着草鞋长大的。是草鞋磨炼了我的意志,我爱草鞋的骨气。
当我的脚丫子与草鞋接触的瞬间,稻草的香味弥漫心间,草鞋的灵与肉通过脚底的穴位,传遍了我的全身。
五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不单是城里难见草鞋,就连农村也鲜睹其芳容。现在的草鞋,多半是在某个景区,扮演旅游纪念品的角色。儿子儿媳知道我的草鞋情结,去旅游时给我买了双草鞋,作为礼物送给我。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曾经这样写过:草鞋平淡得就像绵延而来的每个寻常日子,不管道路有多深远,穿上它,心里就踏实;它承载过贫穷与艰辛,也为普通百姓带来过舒适与温暖!
我拿出儿子儿媳的礼物,穿上走了几步,那久违的感觉迅即向我袭来——与穿皮鞋全然不同,我又感受到了大地的纹路和脉搏。那草鞋着地后,稻草之间“嚓嚓嚓”的摩擦声,又唤起了我心灵深处浓浓的乡愁,许多逝去的画面就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眼前触手可及。
是啊,草鞋!这个陪伴我度过童年和少年,与我生命相连的故旧,它浸泡在我们这些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家子弟浓浓的乡愁里,只要一触碰它,就能泛出醉人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