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炙烤终于消退下去。天气渐渐转凉,雨水也慢慢多了起来。街面上,恢复了许久不见的人头攒动。满大街的人,几乎都在传递庆幸和轻松的信息。然而面对此情此景,我的心却从之前持续炎热的烦躁状态,悄然变得有些揪紧的感觉。
我突然想到了此时的乡下,想到此时的老家,仍在耕作庄稼、却已年迈的父母。
父母一辈子都在和庄稼打交道。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除了种庄稼,他们没有其他更为熟悉、更为习惯的活计。我在小时候,一度羡慕过的同龄伙伴中,有人的父亲是木匠,稍有农闲时间就出门给人打家具。嘴角叼着卷烟,眯眼斜视被脚踩在面前的木头,“嘭”的一声轻飘飘地弹印出墨线……那时的木匠,多么令人艳羡啊。反观我的父母,整年三百多天里就没有哪天闲过,不论天晴还是下雨,都起早贪黑,要么是上坡、要么是下田。
父母的这种劳作状态,从我有记忆时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即便双双都是快满七十岁的老年人,父母至今也不愿意放弃耕作。几年前,我们兄妹几人就劝父母不要继续种庄稼,他们没有答应;建议他们少撒两斤谷种、少种几亩耕地,他们没有答应。在一次团年饭桌上,父亲好不容易松了口,向我们表态“那今年就少种点吧”。然而到了栽秧时节,打电话回去问母亲,他们预备的水稻田依然是五六亩。
父母心疼土地,舍不得好好的田地被荒芜。我们兄妹三人的户口随外出念书,从村里迁出来了,承包田地也减少了。村里有人外出打工常年不回,托人带话希望有人代为打理水田,父亲就从中拣了三两亩离家不远的,耕种起来。工作所在地距离老家两百多公里,一年间回家看望父母的机会不多。每次给父母打电话,听到的是“今天把牯牛堡地里的苞谷底肥挑齐了”“落蛋丘的酒谷(糯谷)栽完了”“在沙地塝扯花生地里的草”……眼前浮现的,是炎炎烈日下,或绵绵细雨中,父母饱经沧桑逐渐老去的脸庞。
我们很担心的是,父母长年累月地劳作,损害他们的身体健康。老家村民当中,这样的例子也不少。有的由于忙于地头活路,忽略了定时三餐饮食,临到老了胃就出了问题;有的常年劳动负重,骨骼、关节结构出现异常;有的平常没见有大病,冷不防却一头栽倒在水田里……父母对我们的这些担心,却是轻描淡写地不以为意。面对他们列举出来的另外一些例子,比如谁家婆婆保持劳动,到了九十多岁身板依然硬朗,谁家公公没做多少重活,五六十岁就常年卧床,我们反而无言以对。
更让人焦虑的是,父母在农事花销当中,体现出来的“宁让人受累、不愿多花钱”的固执。每年春节离家前,我们都和父亲商量,栽秧就请人采取机械作业了吧,答应他是答应了,但到了栽秧的时候,仍然是他和母亲人力栽完五六亩田。到收割稻谷的时候,我们兄妹几人先后提醒父母,今年一定要用收割机了呀,答应他们是答应了,但再过几天问他们,回应是“我们再割两三天就弄完了”。我们曾经反思,父母如此在意耕作,是不是因为粮食可以换来经济收入?但是看他们用汗水和岁月耕种出粮食,在收获管理上却粗枝大叶,对子女后代人的花费更是十分舍得。
和往常一样,今年虽然和父母有过商量,但我们对他们花钱用收割机抢收稻谷,还是不抱期望。果不其然,临到高温晴热气候即将结束,心怀一丝侥幸的我打电话问母亲谷子收割情况,得到回答“还有四五天就割完了……”言语间还是那么淡然,还是那么让人无奈。
也有人善意开导我们,不要过于为劳累的父母担心。“保持劳动状态,反而有益老年人健康。”他们这样说。即便如此,我们每次回家,将大包小包的新米、豆子、花生,把轿车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的时候,心里总会掠过几丝莫名的凄惶:关于耕种,来年如何再与父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