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屋建在一片坡地上。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爷爷辈和父辈们在坡地上平了块台地,在上面立了房子。房子东西两边各栽了一棵枣树,一来可以为那斜坡固本强基,二来寓意“枣子枣子,早生贵子”的吉祥祝福。
我的记忆里是装有两棵枣树的。尽管现在只剩下东边的那棵,西边的枣树已在多年前不见了。
如今剩下的这棵枣树,已满身沧桑,皲裂的树皮好似石头一般粗粝。主干上的几处桩头,一眼就让人知道那是树枝干枯后留下的伤疤,直刺得人眼疼。
细细算来,我与这棵枣树几乎同龄。那时新房落成,我还是个幼儿,爷爷和父亲他们就栽下了这枣树。能与枣树一同成长,或者说,能在我童年的时候享用枣树的果实,甚至骑到枣树上去,攀摘那仰望天空的最顶端最成熟最甜味的枣子,这对一个小孩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事儿。以至多年以后,一说到枣子,我就口中生津,唾沫乱飞。
这棵老态龙钟的枣树,让我感到了人生的苦短与岁月的无情。我查阅了相关资料,枣树的寿命是相当长的,它的衰老期从栽植后80年至100年开始,可再延续100年至200年。是什么原因让这棵仅50余年的枣树,早早就步入了老年呢?
在我的童年,这棵枣树很鲜亮。那时枣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春天,满树的枣花就像是春姑娘的香粉,十里八里的蜂蝶闻香而动,簇拥而至。夏天,低垂的枣枝轻拂屋角,像一对喃喃私语的兄弟。秋天,枣子太丰盛了,任小孩和小鸟吃,慷慨的枣树抖了抖身子,枣子就铺了一地——还没入冬,树下那些甲虫蚂蚁已经喂得肥头大耳,他们是打着饱嗝进入冬眠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棵枣树早早就步入了老年呢?
我常想,与动物相比,人与植物的距离更近。我曾丈量过人与鸟的距离。那是在东坡城市湿地公园,寻食的画眉自顾自地忙碌着,当晨练的人们从它身旁经过,如果距离在2米以外,画眉对你视而不见;如果距离小于2米,画眉就蹦蹦跳跳躲开了。想想也是这样,即使家里养的猫狗,你每天喂它,还与它说话,以此来表达人对动物的友好。但当你伸手去抚摸它的时候,它也会不自觉地躲闪,这是动物的本能。但树却不一样,你向树伸出手去,不管你是轻轻地或猛烈地,树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等待着你那温柔或有力的一掌。
这棵与我同龄的枣树,无论怎样,它都是我的生命之树。当我幼小的身子从垮山那片坡地上站立起来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心,我的情,就寓居于这枣树之上了。
衰老的枣树像一把锋利的爪子,紧紧地抓住了我。我把目光从远处拉回,仔细搜寻着蛛丝马迹。
我出生时修建的房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土屋,土得能“掉渣”的那种——墙壁是夯土而成的。父亲及弟嫌它太“土”,就下决心换成了砖混结构的水泥房子。被推倒坍塌的土墙,就堆在了枣树脚下。而那土墙长久没有雨水的滋润,没有阳光的浸淫和月光的清洗,自然也就缺少了精气,那棵枣树又拿什么来活出个青春的样子呢?再后来老家修沼气池,又在枣树旁挖了个大大的地洞,还用砖和水泥把大地的气息挡在洞外。不远处有一棵黄桷兰,以侵略者的姿态扑向枣树,枣树的天地就越来越逼仄了。
如今,枣树赖以生存的那片土地发生了剧变,它已喝不上它想喝的水,闻不上它想要的味,它能不伤心,能不悲痛?尽管它使出了全身力气,想为我的生命再闪过一道鲜亮的绿色,怎奈它闪出的鲜亮,更成了病变的葺叶和碎枝!那是生命终结的象征。
我连忙以壮士断腕的勇气,为枣树清理病体,又调来石灰水为其消毒、除虫。
我要珍惜每一棵树的生命。尊重和珍惜别的生命,其实就是珍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