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
学龄前的年纪,我和表弟玩在一处。我常去他家小住,吃他的零食,玩他的玩具,和他共享一个姥姥。他有许多“小人儿”,按现在的说法,叫“手办”,动漫周边,在当时是摆在商场里,普通人家的小孩只能拿眼睛看看的进口玩具。而他有的,几个箱子都装不下,常常左手一人,右手一人,念念有词,排演各种剧情。这是我记得的事。
但姥姥记得的是,我们由此打的第一个照面,表弟仰头问我:“你家也有小人儿吗?”我说:“我家有100个。”100,是我在那时能想象的最大的数字。“这孩子,从小就要强。从小就有志气。我那会儿就看出来,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有出息。”后来,在我每次作文获奖、考试第一、升入名校的各种节点,姥姥总是反复念起这件事,证明我的要强和志气。尽管姥姥和我都知道,“小人儿”什么的,我实际一个也没有,我根本不感兴趣。
大人眼里,我对一切玩具都不感兴趣,我喜欢书。记得在Windows 98的年光,我央家里买了一套光盘,标题是《世界名著典藏》,大概有十几张,里面的书没有万本,也有数千。那时候想啊,这下一步到位了,从古到今,全人类的宝藏都在这儿了,于是束之高阁。除了当时扫过一眼目录,怕是连文档都没敢打开过。往后,该买什么书,还买什么书。而“今”一天天延续着,新书永远有,新的热情兴趣一再累加,终于压弯了刨花板子。于是梦想有一排结结实实的老榆木书架,摆在一间宽敞的书房。哪怕我知道,这些书,一辈子可能都看不完。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跟着大人工作和学校的变动四处搬家,同一个地点几乎从没住上超过两年。每每到了搬家的时日,不仅堆积如山的书成了难题,衣服、家具、家电、日用品,包括自己,都成了难题。那些投入了情感密度、精力、金钱取得的心爱之物,似乎都在那一刻增添了我的负担。
记不得是在第几次折腾的间歇,我偶然读到了苏轼的《宝绘堂记》。文章里说,驸马都尉王诜,不爱美食与声色,一心扑在书画上,收藏颇丰。这回,他在私宅东面建了座房子,取名宝绘堂,专作存放书画之用。房子盖得了,按风雅套路,又去求苏轼给写点啥,夸一夸。苏轼心慈,写就写吧,但拒绝纯夸,于是拐弯抹角地告诫他:有个兴趣爱好挺不错,但还是悠着点儿,对书画的执念过了头,不也和贪恋食色一样嘛?
王诜受教,我也受了打击,我比王诜矫枉过正。宝绘堂是不动产,而我,托屡次搬家的福,已经很知道悠着点儿了。凡是搬家带不走的都不想要了。甚至巴不得让所有家具都长了腿,可移动。巴不得所有东西都在箱子里,不必打包,说走就走。结果就是,每一只滑轮上都透着动荡内心的漂泊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姥姥没能看到我把家搞得越来越不像个样子。
老人去世之后,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日子虽一天天过,却好像每一日都是昨天。手机程序上的任务列表一项项划掉,进入历史。然后呢?直到意外地在一处住了许久,竟慢慢养出一点儿安稳感来,长了腿的家具越看越碍眼,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爬出来,想见见天日。于是,从一本可以捧在双手的书代替电子阅读器开始,从一张餐台代替角几边桌开始,从一个现实中的人代替虚拟的对话框开始,对真实可触的美好事物的占有欲,也不动声色地露了头,迂回,盘踞。任何缺货、绝版、断码、涨价、求而不得的心头好,都成了心里的痒痒,越挠越红越肿,此消彼长,反反复复。
当然,舒适只是暂时的。“有”的念头和无垠的空间、时间、未知相比,又是多么荒谬。人来人往,缘聚缘散,执念消失后,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不再提供情绪价值,也随即失去了有的意愿。我甚至不再喜欢礼物,持有一件身外物的诱惑和满足,已经远不及能用尽的消耗品所给予的轻松无碍。
可每念及此,东坡先生都在我耳畔敲打,“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仅仅寄托心意,平平无奇的小物件也让人快乐;若心意滞留,管他什么珍奇也取悦不了你。所以,不是东西的问题,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生活给你什么,欣然接着。拿走什么,也别想了。东西和人,都如此。是为唯一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