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坐在河边，有时一坐就是半天，有时一坐就是一天。多数时候是他妈妈把盒饭送到河边来，来的时候妈妈很少说话，只是把盒饭轻轻地搁在河边的石头上，不掉下去就行。孩子也不说话，坐在河边稳稳地钓自己的快乐，他已经没有多少快乐了，偶尔只是头转过来看一眼，又继续专注地钓鱼，至于这盒饭孩子什么时候吃，当妈妈的也不多过问。

　　这是一对奇怪的母子。妈妈准时把盒饭送来，孩子好像也不领情，坐在河边有点不理不睬，什么时候饭盒子空空的，妈妈也不知道，只是过一段时间再来拿空饭盒回家。

　　孩子不大也不小。童年慢慢地从他的眼前消失了，搬螃蟹、捉蚱蜢、养蝴蝶的日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就过去了。随之而来的少年时光显得不那么清爽，该帮助家里做点什么了，肩膀变得宽一点厚实一点，双手有那么一点力量，皮肤也显得像有一点古铜色；收麦子的时候，可以同母亲一起挥舞镰刀，割稻子的夏天，可以帮母亲度过炎热的傍晚。这些乡村里最平常的事，少年是能够做的，也应该做的，可孩子就喜欢坐在河边，半天一天地钓他的鱼，自己也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帮他的母亲。少年在乡村里算是个男子汉了，即使不算真正的男子汉，起码也是个小小男子汉，能挑得起半边天吗？担得起半个乡村吗？

　　他虽然算是小男子汉，但毕竟还是个孩子，母亲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小男子汉，一直把他看成孩子。

　　母亲不把他看成乡村的半个能承担责任的人，那是有理由的。他是个少年，嘴唇也耸起毛茸茸的胡须，可他一直病怏怏的，从七岁那年开始，皮肤总是浮肿浮肿的，松垮垮的。也许他不是承担不了简单的体力劳动，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去做，浮肿的心情，浮肿的脸庞，浮肿的手和脚，看起来整个乡村都是浮肿的。这样的孩子，妈妈能够要求他做什么呢？只愿他有一个好心情，尽可能让他尽情地享受少年的乐趣吧。

　　孩子不算小了。夏日的清晨是最美丽的，一丝一丝、一圈一圈的晨雾缠着潺潺流动的小河，河面上也看不清流动的水，河岸两边的翠竹上也笼罩着薄雾，朦朦胧胧的飘曳在河的两岸。孩子不误早，从床上爬起来的那当儿，就拿起竹子制成的钓鱼竿，装进笼子斜挎在腰上，手里拈着一根小板凳，吃一点昨天剩下的冷饭冷菜，妈妈也没时间把那些冷饭菜再放进锅去热一阵。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孩子该做的事也不多了，很少给妈妈打招呼，径自往河边去了。妈妈也不好说什么，兄弟姐妹也不好说什么，知道他有这个毛病，谁又好跟他争什么比什么呢？

　　两年多，孩子就这样以钓鱼为正事，整天整天地呆在河边。一天也还是有收获的，偶尔也能钓起几条鱼，听说还钓起过团鱼。当然，这些都是听说的，真正见他拿回家的鱼也是屈指可数的。河边的沙滩不大也不小，与老家的房屋差不多一样大，百十来个平方，那里有一个神奇的洞，肯定是团鱼爬过后的痕迹，他把由一根细线穿起的钩放进去，等了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时候取出他的钩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钓起过团鱼，只是听行人说他提着其他鱼儿和团鱼从竹林里的小路走过，随着漂泊的船只走过。这些都只是听说，妈妈也不便更多地过问，孩子钓鱼本身就是一种乐子，没有几年的乐子了，随他去吧。

　　二年多，孩子的病愈来愈重了，脸上的浮肿在阳光下更明显了，妈妈脸上的忧愁愈结愈厚。孩子钓鱼的时间愈来愈少，可一坐在河边一呆就是半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也不拉拉那沉在河水里的鱼钩；早上、晚上帮助孩子提饭盒的妈妈笑容也凝结了，默默地跟在孩子身后，一段短短的小路，孩子也是气喘吁吁的，妈妈的心则是沉沉的，每一天都是固定的画面，每一天妈妈、孩子都是不说话，却十分珍惜的短短相聚的母子画面。

　　二年多，孩子走了。临走的时候，他把妈妈叫到床前，吃力地从睡了多年油渍明显的枕头里拿出攒了多年的五百多元钱，说是给弟弟今后接媳妇用，我没有办法孝敬妈妈了。妈妈只是用温暖的手握着孩子递过来的钱和温暖的小手，说得再多也是多余的，妈妈的眼睛里溢出真正的泪水，她是为孩子高兴，为一个村里人们认为不懂事的孩子的孝心而感动。

　　孩子的心，妈妈最懂，即使是在他告别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读出来。

　　妈妈的心，孩子最懂，即使是在他告别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