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父慈母总是陪着每个人的童年,乃至一生的成长。父亲刚毅的脸庞下面,春风和煦,外表却永远冰冻着一层俨然不敢冒犯的冰霜,母亲则永远把呵护之情挂在脸上,浓浓的慈母情,伴在父亲左右,缝补着父亲的脾气。每当清明到来,忆想自己的父亲,埋藏在心里最深的是那一句:“我不熟悉父亲。”随着时光的流逝,父亲的形象却清晰起来。
父亲是北方人,这是我不熟悉父亲的第一个原因。父亲在家乡16岁就跟随进村休整的八路军离开了家,在那个战火纷飞,家国危亡的年代,父亲勇敢地拿起枪杆子,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无数战斗。在我与父亲相处的几年时间里,父亲只轻描淡写地给我讲述了他身负重伤的那一次战斗,敌人的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胸膛,父亲一头栽倒在山坡上,那处花朵般的贯穿伤却永久地成为他生命的部分。1975年父亲患心衰去世,那年我不满10岁,小小年纪还不懂生离死别的含义,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母亲在一边哭,我和妹妹躲在母亲身后抹眼泪。
第二个不熟悉父亲的原因,是我记事起,父亲很少回家,那时,我经常用陌生的眼神看他,直到认出父亲才跑过去让他抱。其实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父亲像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当你已经从记忆里忘掉他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在身边。母亲曾告诉我,父亲离家最久的一次有两年左右。父亲刚直不阿的个性,在那个年代极易树敌。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不敢让同学知道父亲在劳动改造挖防空洞,但有人骂父亲,我就会不顾一切冲上去。好几次与同学打架,都是如此。
父亲在单位挨批,母亲受牵连也被下放农村。为了养家糊口,从没干过农活的母亲不得不在地里日晒雨淋。远方的亲戚得到母亲一封封的求救信后,从微薄的经济里,经常抠出些钱粮救济我们,使我们一家,得以度过灾荒和动乱的日子。
一头白发的父亲,身板笔直,一口浓厚的北方口音时常回荡在我耳畔。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一个秋日傍晚,回家路上我和几个邻里的孩子玩耍得忘乎所以,突然听到身后,父亲在叫我的小名,我转过身,父亲高大瘦削的身影走到眼前,白发在暮色中更加苍白。很久没听到父亲的声音,我激动地喊了一声“爸!”,便飞快地朝家里跑去,第一时间告诉正在家弄晚饭的母亲。
最后一个我不熟悉父亲的原因,是父亲出生的地方。小时候,填写籍贯的时候,母亲对我说,父亲是北方人,你们的籍贯应该填河北威县,从此我记住了河北威县枣园乡西里固村的地名。对于父亲的一生,我感到深深的遗憾,父亲早年参加革命,出生入死。1975年初春一场看似寻常的伤寒感冒,却夺去了他的生命。父亲没享过一点福,更莫说现在的日子,是何等惹人珍惜,何其幸运美好!
去年我第一次回到了父亲出生的地方。时隔几十年,父亲居住过的院落,墙体坍塌风化严重,厚厚的木门紧闭。但我仍能从剥落的油漆感知它的沧桑,仿佛闭上眼就能浮现父亲儿时在胡同里奔跑,在村口道路两边那一排排高大的刺槐林下,嬉戏攀爬,以及在那一年父亲戴着大红花,跟着部队离开小村时,那坚定的脚步声。在老家待了几天,老家亲人的纯朴和大平原一望无际的宽广,渐渐把父亲影子中许多空缺的元素描绘得更加清晰完整。临别之时,在父亲的坟前,我久久地跪着,想说的话仿佛会通过双膝和烛火纸钱,传递到父亲孤单的世界。
父亲的一生是非常贫乏的。遗憾的是,生前他珍藏的几枚勋章和纪念章,连同那个绿色的炮弹盒,在我还不懂得爱护的年龄,也不慎丢失了。面对向北的长空我时常想,父亲是戴着胸膛上那枚永恒的荣耀,离开我们魂归故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