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苏东坡的人很多,为他立传的也不少,但真能得其神髓又为读者喜爱的却不多见。林语堂《苏东坡传》一直是畅销书,并且有世界影响,这本身就是个谜。
“心会”是本书的一大特点。作为传记,描写景物与塑造人物容易,入心最难。因为作者与传主之间要有心灵贴近,读者也不会因时代、语言、风俗、文化差异而隔膜。林语堂《苏东坡传》最早是英文著作,向西方读者介绍苏东坡,后被译成中文等,其被喜爱程度和影响力经久不衰,主要在“心会”二字。林语堂一生喜欢的人很多,从老庄、孔孟到梁启超、钱穆都有赞语,他崇拜孔子说:“噫,孔子何其幽默哉!吾愿拜倒其席下矣!”不过,林语堂的知音不是孔子,而是苏东坡,在序言中说:“我写《苏东坡传》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只是以此为乐而已。给他写本传记的念头,已经存在心中有年……即便此事我不能如愿,我旅居海外之时,也愿身边有他相伴……有他的作品摆在书架上,就令人觉得有了丰富的精神食粮。”林语堂不用学院派的引经据典甚至生搬硬套来写苏东坡,而用心灵书写他与苏东坡相似的灵魂:对人生永无餍足的求知欲、秉性难改的乐天派、不精于自谋的赤子之心、调皮有趣的幽默感、努力工作与尽情享受的人生观、哀而不伤的乐天派,等等。像两面心镜,林语堂用苏东坡映照自己,又用自己观照苏东坡。
二来,“对话”在本书随处可见。林语堂喜欢柏拉图《对话录》,在写《生活的艺术》一书时,本想用“对话”方式,担心不流行,读者没耐心,就改变了主意。林语堂还说:他不太喜欢那些短文,读起来像吃肉丁一样不过瘾,也难表达思想与情绪。对话体则绵密悠长,“絮语”更可一直写下去,能让读者如咀嚼橄榄。一是通过外在对话写人物。在《童年与青年》一章里有母子对话:“小东坡抬头望了望母亲,问道:‘妈,我长大之后若做范滂这样的人,你愿不愿意?’母亲回答道:‘你若能做范滂,难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这是母亲在教小东坡读《范滂传》,他们都为范滂的勇敢无畏感动。虽是外在对话,但人物表情、内心、品格跃然纸上。二是用内在对话映照人物。在《两兄弟》一章,通过对苏东坡与弟弟子由在长相、性格、学识、人品、情感的比较,实现的是心灵对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不是我、我不是你,这可称为潜对话。三是用絮语表达知音之感。在《神、鬼、人》一章,林语堂说:“我简直不由得要说苏东坡是火命,因为他一生不是治水,就是救旱,不管身处何处,不是忧愁全城镇的用水,就是担心运河和水井的开凿。说他是火性并无不当,因为他一生都是精力旺盛,简单说来,他的气质、他的生活就犹如跳动飞舞的火焰,不管到何处都能给人生命的温暖,但同时也会把东西毁灭。”这种絮语有点弯里绕,更像是“絮叨”,但从性格学、心理学、命相学看,林语堂真可谓苏东坡的知己。四是灵魂层面的对话。在《终了》一章结尾,林语堂写道:“在读苏东坡的生平时,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成形,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表面看这是林语堂一人在独语,实则包含了他与苏东坡的生命对话,也是与读者一起分享人生哲学:一个人的肉体要死,但思想、心灵、精神、快乐却能长存。
再者,通达是本书最耀眼的亮色。与许多哲人陷入人生悲剧的绝望不同,林语堂倡导悲剧的喜剧人生观,这在《苏东坡传》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一方面,作者充分认识到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能一帆风顺,都要经过痛苦、磨砺、失败与死亡,这为人生奠定了底色与基调,也展示了苏东坡辉煌壮丽一生时存在的局限弱点。另一面,作者又赞叹苏东坡在挫折与失败面前的达观从容,特别是以幽默应对不顺与绝望,从而获得积极进取的人生观。所以,在传记中,林语堂通过苏东坡看透人生世相,也获得对于世界人生的醒觉,并进入天地之道,这种智慧的诗化人生相当宝贵也是非常难得的。同时,林语堂《苏东坡传》的叙事方式一以贯之,追求“畅达”而已,如江河之涌流、云气之升腾、草木之滋荣、百花之开放,极得畅美和顺、自然之致。林语堂表示:“苏东坡一生的经历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他的肉体虽然会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则可成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闪亮照明,可以滋润营养,因而维持人生万物。这一生,他只是永恒在刹那显现间的一个微粒,他究竟是哪一个微粒,又何关乎重要?所以生命毕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尽情享受人生。这就是这位旷古奇才乐天派的奥秘的一面。”很显然,这是了悟和参透了世界人生后所获得的知足常乐、豁达从容。在此,天文地理、人生哲理、情感心理、精气神理都得到张扬发挥,让人有意外之想。
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是个复合体,也像个迷宫。如不得其门径,往往难得要领。但从心会、对语、通达角度理解,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有心灵参与才能有会心之顷,有不同主体对话才会有共鸣,有通达才能顺其自然。这就是本书的魅力所在。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副总编辑、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