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的革命故事始于1942年。
那一年他17岁,在城里读高二,放暑假的时候他一个人想回老家看看——那可是新四军和日伪军交战拉锯的区域啊!二叔坚持要去,爷爷奶奶也阻止不了,也许二叔早就有了自己的计划。于是,他在路上巧遇了一支新四军队伍,并且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70多年后二叔说起此事轻描淡写,仿佛去参加了一次夏令营或者远足,没有慷慨激昂,没有预谋设计,就是放学回家路上的事,也就决定了他的传奇一生。
我最早是从爷爷那儿听到一些二叔的事的。比如二叔的屁股曾被日寇的炮弹削掉一大块肉,留下了一个很恐怖的疤,平日坐板凳都是斜的;比如他热恋的女友是被美国鬼子的汽油弹烧死的,那可是文工团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啊……更让人惊讶的是,爷爷说,二叔十五六岁时家里就给他定了门亲,那也是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大户人家知书识礼温文尔雅。可二叔连正眼都没看过人家一眼,假借回乡一去不归,几个月后才带信说参加新四军了。
这一去就是十来年。二叔先是在苏中苏北根据地,1945年所在新四军第三师又奉命远去东北组建民主联军,继而编入第四野战军,参加了闻名天下的四平保卫战。而后是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直至大军一路南下横扫湖南广西直打到镇南关,之后奉命北归镇守河南。用他的话说,他早就免费把中国逛了个大半。后来,二叔所在部队进入朝鲜接连打了三次战役,先后攻占云山、平壤、汉城,二叔说他是坐着缴获的美式吉普进的汉城。1952年,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洪学智副司令员感慨志愿军几十万后勤部队分散在朝鲜各地,文化生活特别匮乏,急需宣传鼓动提高斗志,和彭老总商量后决定成立后勤文工团,遂直接点名二叔去任团长。那一年,他27岁。
爷爷说,二叔牺牲了的女朋友就是川北人,一位个子高挑能歌善舞尤其擅唱四川民歌的19岁大学生。女友死后,二叔一直郁郁寡欢,年届而立也不谈婚娶,这可急坏了我的爷爷奶奶。抗美援朝结束后,二叔率文工团回国慰问演出并返乡探亲,突然发生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才让他回心转意。那就是早年爷爷给他寻下的那门亲事,女方找上门来了!
这“前女友”也是有故事的人。二叔参加新四军后,多年没有书信来往,她也参加了解放区地方工作。几年后,和一位新四军连长相识,结婚生子。这位连长在战斗中英勇牺牲,她后来又跟了别人,带着孩子过得非常艰难。
“前女友”以曾订婚为由,坚持要离开现在的男人随二叔去部队完婚。为了打破僵局,爷爷奶奶赶紧给二叔物色了一户熟人家正在上中学的女儿,见面,汇报,审核,成婚,速战速决。她就是我现在的二婶。
我和二叔的故事始于1950年夏天。那一年,爷爷奶奶带着我和两个姐姐从朝天门起航远去河南郾城,投奔已在某军部政治部当宣传科长的二叔。江轮夜宿芜湖芦苇荡,我被蚊虫叮咬染上疟疾,高烧不退,赶到部队驻地时已奄奄一息,是部队医生用仅有的两针奎宁让我起死回生。两个月后二叔所在的部队挥师鸭绿江,临行之前部队摄影师替我们拍了好多照片。奶奶常常在我耳边唠叨这些陈年旧事,所以我从懂事起就晓得我的命是部队给的,至今让我对人民军队一往情深。
1968年夏秋之间,我在上海二叔家里整整呆了3个月,他极少提起他的过去。当时二叔的家已从北京西路搬到天目中路番瓜弄,他家在三楼,很大很新的一套房子。每天下午,我都会在阳台上放声高歌,引来一大群院里的孩子在草地上击掌欢呼。二叔偶尔在家听见,会指点我说:别把自己当明星,嗓子不错,但你那“川普”要改改,好好学习普通话,咬字正音,视唱练耳,这门课必须补。记得那年国庆前夜外滩放烟火,40多岁的“大官”二叔居然和我们这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起爬上楼顶去看烟火。我穷极无聊常常把二叔藏在床下的皮箱拖出来一气乱翻,读到了许多文字和手稿,可以感受到一个有文化的学生兵在部队里多么金贵,能说会道能写会唱的二叔从连队文书直接调到了师政治部给首长做了秘书,后升任军政治部宣传科长。
说来也巧,1981年10月,我在成都参加四川省蓉城之秋音乐会,偶遇二叔在志愿军后勤文工团的一位老部下。说起往事,说起许团长,他感念万千滔滔不绝。后来,我拿起了笔,以二叔为原型,写成了中篇小说《听歌人传奇》,投给了当年名噪一时、发行量逾百万的文学杂志《丑小鸭》。这篇作品在1984年5月号发表,我也算正式踏入了文坛。
去年10月底,抗美援朝题材影片《金刚川》在渝首映,我应重庆日报文旅副刊部之邀参加首映式,登台讲述了我二叔的故事。事情就这么巧,那天上午在上海,退役军人事务局等一干人去病房给二叔颁发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搞了个隆重的颁发仪式。当晚,我把重庆首映式图片和短视频发给堂弟转呈病榻上的二叔。二叔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谈笑风生幽默风趣大声武气说话了,视频上他拼尽全力嘶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说:你这小子,又拿我的经历去嚼舌头编故事了?你答应我写的书呢?你可不能放空炮啊!
彼时,一丝伤感涌上心头,二叔已经没了当年的心力和精神,松弛的肌肤堆砌在沟壑密布的脸颊上,清癯而嶙峋,但是,那双灰朦朦的眼瞳里有灵光射出。我知道,二叔指盼的是我2017年春天采访他的事。那一次收获甚丰,不仅找到了我爷爷的两本日记,二叔还给我讲了我们这个缘起于苏州阊门的许氏家族的历史沿革来龙去脉。特别珍贵的是,他送给我一本他和志愿军后勤文工团战友撰写的回忆录《难忘香枫山》。
我信心满满地告诉二叔,正在写呢,写完就给您发过去,请您审核。您要好好的哈,绝不能提前去见马克思!其实我心里明白,即便我现在把文章给他,他也读不动了。我的二叔许兵,中国人民志愿军后勤文工团团长许兵,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三次伟大历史性战争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许兵,您尽管放心,我的余生只有一件要事,就是记录您和先辈们的百年奋斗,记录您们磅礴壮阔豪气冲天的一生。对于年逾古稀身无旁物心无旁骛的我,没有比这更重要更美好更具魅力更有意义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