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看博物馆，随时会有一辈子都看不完的感叹。看了一家，不久又有一家冒出来。

　　成都举世知名的博物馆有好几家，譬如四川博物院、三星堆遗址博物馆、金沙遗址博物馆。民间的则有川军抗战博物馆、三线建设博物馆等等，是樊建川先生做的，统称建川博物馆聚落，现在是全国5A级景区。

　　那年在成都樊建川的办公室，我曾与他见面。他的办公室几乎就是个博物馆，墙上挂着五花八门的旗帜，贴满各种各样的报纸和票证。玻璃柜里陈列着抗战时期川军缴获的日本军刀和钢盔。近年他还把重庆一处厂房和防空洞，改建成抗战兵工遗址博物馆，也是在收藏历史，其手笔令人惊讶。

　　看成都地区的博物馆，惊讶是常态。20多年前第一次去广汉，看到刚落成的三星堆遗址博物馆，立即被震撼了。

　　一片旷野上，恢宏而简洁的建筑之下，大量的玉器、青铜器、成堆的象牙、高可摩天的神树、嘴喙巨大的鸟头、造型奇特的纵目人、双手空握“权杖”的铜立人，展示的巴蜀远古图景令人浮想联翩。三星堆文物的突出特征是器型巨大，造型迥异于中原而独成体系，着实令人惊讶。

　　去金沙遗址博物馆，又是另一种惊讶。金沙文物的突出特征，是非凡的想象力和极端的精致，恰与三星堆之巨大、朴拙形成对比。

　　“太阳神鸟”是一片厚0.2毫米、重仅20克的圆形金箔。在直径12.5厘米的金箔上，以镂空方式刻出一轮12条芒纹的太阳，飞旋的芒纹外是4只造型特异的大鸟。阳光普照、四季轮回、金乌翔舞、人神和畅的寓意，由古代工匠以超然卓绝之功，细腻地表现出来，时逾三千年，更加震撼人心。2005年国家文化部将“太阳神鸟”定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亦属实至名归。

　　因做非遗保护工作之故，我曾把重庆蜀绣与川西蜀绣作过一番比较，二者有着风格迥异的特征。

　　山水题材，川西擅刺青城、峨眉之秀，重庆则绣夔门、巫山之险。同为动物，成都的大熊猫绣得憨态可掬、活灵活现，重庆最拿手的是雄狮和奔马。阴柔与阳刚，精细与粗犷，两地气质，一看便知。

　　借过来观文物也一样，“太阳神鸟”的精细，或许只能出现在成都平原那样的温柔富贵乡，却是山高谷深的巴渝之地难以想象的。

　　但这并不代表重庆的工匠缺乏那样的想象力，实际上以太阳和神鸟为题材的古代器物，重庆地区也早有发现。三峡博物馆里的巴人青铜器——镦于、铜钲、刀剑上就有太阳和鸟的图案。巴人的神鸟有比翼鸟，也有鱼凫。鱼凫的原型就是鱼鹰，也是远古巫咸、巫臷国的图腾之一。那时的巫巴先民以鱼盐和水运为业，一度繁盛至极。《山海经》形容他们：“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

　　“鱼凫”后来成为古蜀国一个帝君的名号，他是从哪来的，不容易说清楚。李白也有追问：“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李白那个时代缺少考古手段，假若他活到现在，去看了三星堆和金沙的博物馆，再看看三峡博物馆，恐怕《蜀道难》就是另一种写法了。

　　这是我在三星堆，看到那只青铜鸟头产生的联想。

　　距金沙遗址不远的青羊区多子巷，也是个出故事的地方。2000年夏，巷内一个住宅区进行建筑施工，工人们在挖地基时，发现了很多独木船棺。经考古发掘证实为战国时期的墓葬，共有14具船棺，密集地排列在600平方米的墓坑内，最大的船棺长达18.8米，直径1.7米，堪称船棺之王。成都人很快又在此地建成了一个博物馆，称为“古蜀船棺遗址博物馆”。

　　我去多子巷的时候，那里还没有建博物馆，仍是一个工地，挖掘的墓坑里还积着水。14具船棺原生态地展现在眼前，震撼与惊讶之余，又勾起诸多联想。

　　船棺葬在重庆更常见。先秦至两汉时期的巴人崇尚自然之天，将独木凿成船形悬之崖壁，希望尽可能与天接近，称为悬棺。巫峡、大宁河及武陵山区，至今保留着不计其数的悬棺。低矮丘陵无法做悬棺葬，埋在地下便叫船棺，重庆的博物馆里也有陈列。成都平原没有山，多子巷的船棺能够完好保存至今，亦属奇迹。

　　说到巴蜀文化的同源性，位于成都一环南路浣花溪的四川博物院，让我这个“巴人”既惊讶又感慨——找到了故乡！

　　博物院里有个名为“巴蜀青铜馆”的专题展览馆，其中的昭化宝轮寺、巴县冬笋坝、涪陵小田溪、宣汉罗家坝等地的出土文物，都是典型的巴文化遗存。

　　涪陵小田溪巴人墓群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发掘，一经面世便震惊中国考古界。错金编钟、虎钮镦于、铭纹铜戈、青铜柳叶剑等上千件珍贵文物，确证了古代巴国的存在，也让《华阳国志》“巴子时虽都江州，或治垫江，或治平都，后治阆中，其先王陵墓多在枳”的记载成为信史。枳是涪陵的古名。

　　四川博物院收藏的巴人青铜器，最让我兴奋的，是一柄铜剑上刻写的巴人图语“花蒂手”。其形象是一只五指并拢的手，护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在重庆三峡博物馆的巴人器物上，有的花蕾更像一颗心，因此“花蒂手”的另一种读法便是“心手纹”。

　　无论是以手护花，还是以手护心，这个图语标示的古代巴人族群信仰和人生信念，都令人心生感动。那是一群多么朴实、真诚，又多么坚韧、顽强的人啊！由衷地感谢四川博物院的收藏，让我在整个巴蜀大地都找到了归属。

　　成都和重庆，原本是一个整体，古代叫巴蜀同囿，现在推动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建设。兄弟一体，同根同脉，成渝两地的博物馆早就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