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7年12月13日,南京,天气很冷。可是那几天,秦淮河的水温却猛然增加了好几度。”
“为什么?”
“因为,30万中国人的鲜血流淌在这里,河水就……增温了!”
“1400多公里之外的北碚,天气没这么冷,可先生的心里却像结了冰一样。”
“不,是燃起了怒火!当他拿起那张报纸,看到‘南京……三十万人’时,先生的眼睛已经冒出了火花!”
“不,是那张报纸快要被点燃了!”
“先生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指着一条街道说:今天起,你就叫南京路!”
这是一段舞台对白,来自几年前我为某小学参加全国故事大赛创作的微短剧。
剧中的“先生”,就是“北碚开拓者”、著名爱国企业家卢作孚。而故事讲述的,正是北碚老城区街道名字的来历。
初到北碚老城的人多少会有些惊奇,弹丸之地,街道名字却那么“霸气”:北京路、天津路、上海路、南京路、广州路、辽宁路……略作了解后便会肃然起敬: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侵略者铁蹄践踏之地,在大后方同名重生。
中国不会亡的密码就在这里!
二
初冬时节,我再次走进北碚老城的南京路片区,摸着那些被时间磨光树干的梧桐,老街的前世今生像一位老友的履历,随着飘落的梧桐叶子一页页翻开。
北碚老城的街道至少经历了两次改名:一次新生,一次重生。
1927年,因出任江巴璧合四县特组峡防团务局局长,卢作孚来到北碚。那时的北碚只是嘉陵江畔一个闭塞落后、盗匪横行的小乡场,街道狭窄不堪,街中心一条臭水沟蜿蜒向前。
街名也和当时大多数小城镇一样,有些随意,有点“土气”。
比如:卖肉的地方叫肉市街,卖鱼的地方叫鱼市路;靠近关帝庙的,叫关庙街;街旁有一棵楠木树和一口水井的,就叫楠木井街;街角设有九口大尿缸子的,索性就称九口缸街。
卢作孚决心彻底改变北碚面貌,邀请了丹麦著名设计师守尔慈对北碚城区进行整体规划。这,便是北碚首次具有现代意义的城市规划。
1931年9月,看着整饬一新的市容市貌,卢作孚提议要为北碚街道取一些有意义的名字。于是,一番广泛征集讨论之后,第一次改名或新起名如下:岗上大路取名为歇马路,北新路改为缙云路,正街改为文华路,黄山路起名天生路,横街起名金刚路……
更改路名后,峡防局随即清点各道路住户数量并设门牌号。“这时的北碚,才像个市镇了!”彼时报纸的新闻里,老百姓这样说。
如果说第一次改名,让北碚街道抵达文明,小乡场脱胎换骨为新生儿般的现代化市镇。第二次街道更名,就是一种“炸不怕、打不垮、灭不了”的民族精神的体现!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相继沦陷,消息传到北碚,军民义愤填膺,纷纷涌上街头进行抗日声援。
北碚当局立即决定,将原来的清合路更名为辽宁路,西山路更名为吉林路,歇马路更名为黑龙江路(后又称黑龙江巷),白云路更名为热河路,学园路更名为大连路等。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东山路改为卢沟桥路。不久,北平沦陷,文华路更名为北平路(后改为北京路);天津沦陷,人和路更名为天津路;上海沦陷,金佛路更名为上海路;南京沦陷,均合路更名为南京路;广州沦陷,和睦路更名为广州路……
1939年8月,时任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实验区负责人的卢子英正式签署行文,明确“以各沦陷区的地名,改订旧街路名”,并在北碚《嘉陵江日报》公布了更名信息。
我在那个微短剧里想象了这样的画面:作孚先生指着一条街道说,今天起,你就叫南京路!
此刻,迎着冬日的寒风,我跟着那有些斑驳锈迹的路牌行走,如同逆向行走在炮火纷飞的地图叠影里,脚步划过地图,紧张,沉重而急促。
前方沦陷一座城,北碚“站”起一条路。
老街何其有幸,先是沐浴一代乡建大贤的文明洗礼,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又能“挺身而出”,让沦陷区在大后方重生。
这是何等沉默的荣耀!
三
重生,是一种含泪的奋起。
留着当年沦陷城市名字的15条小街,现在统一的名称是“南京路历史文化街区”。就像嘉陵江汇入长江,长江会经过南京一样,历史的因缘际会,让北碚与南京有着亲情般的链接。
南京医科大学的前身江苏医学院,就是这链接中的重要一环。
南京医科大学校史记载,1937年11月,从镇江出发的江苏省立医政学院、从南通出发的南通学院医科,在辗转西迁途中合并而成国立江苏医学院,人们习惯地简称其为“苏医”。
1939年3月初,“苏医”师生分批抵达重庆,先暂住重庆枣子岚垭47号驻渝办事处。后校方与卢作孚、卢子英兄弟协商,以商购形式将新建的北碚医院作为本部与教学楼,以解学校复课的燃眉之急。卢氏兄弟大力支持。
1939年8月,“苏医”在青(木关)北(碚)公路祖湾汽车站(现区门诊公交车站)对面,建起了附属医院,北碚及周边县区的病患者,纷纷慕名前来就诊。
这里离梁实秋的“雅舍”和老舍的“多鼠斋”都很近,两人没少来看病拿药,老舍还在这里做过阑尾炎手术。
面对日机轰炸,“苏医”师生还组建若干空袭救护队,和红十字会救护总队合作组成空袭流动医疗队。每次敌机刚飞走,硝烟弥漫中,师生们就立即投入现场抢救伤员。
西南大学校史记载,1940年5月29日,敌机轰炸了磁器口的四川省立教育学院,7人遇难,多人受伤。“苏医”立即派人前往救护并致电慰问:“寇机肆虐我学校,残杀我平民,妄冀摧毁我文化……愤惋同深,益坚敌忾,誓复国仇。谨致慰问。愿共同努力,以求最后之胜利。”
85年过去,这些电文读来还是那么滚烫。
四
走在南京路历史文化街区,随手可以触碰到这样的历史掌故。我突然自问:既然这些街名、门牌号码基本没变,以前我怎么就没留心过它们?
自1991年从西南师范大学(现西南大学)毕业留校算起,我已在北碚工作生活30余年,没少逛南京路所在的“下半城”,没少去那里的周末花市。
花市很是热闹,宠物猫狗、花鸟虫鱼,一应俱全。教民间文学课的彭维金教授有时会把课堂搬到那儿,让学生认真逛花市、听市声,收集老百姓的精彩故事。
后来,花市搬到了高速路口,北碚城也向歇马、缙云山麓扩张,崛起了一片数倍于老城的新城区。南京路片区,相对冷清了不少。
近年来,北碚加大对历史文化的挖掘与保护力度,将南京路历史文化街区作为重点项目打造,政府出资统一装饰色调古朴的红色砖墙面,更新改造地下雨污管网,新增公共照明,规范室外管线,增设上千泊车位,片区人居环境大大改善。
嘉陵相馆、新华日报北碚发行站、嘉陵江日报编辑部等旧址也修旧如旧,饱经沧桑的历史街区焕发出勃勃生机,成为游客打卡之地。
这是历史对今天的馈赠,因为记忆可以重生。
重生不是仇恨,而是奋起的动力,这样的重生才会生生不息。打卡之余,这样想想,我们留下的就不仅仅是一张照片,或一页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