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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时节,重庆市南川区金佛山景区,目之所及皆是风景。胡波 摄\视觉重庆 |
一
真正见识到寒冷的锐不可当,是那年在金佛山海拔近2000米的北坡山岭上。
行走于旷野里,那些似乎在捏着嗓子尖叫的风,让你可以看见它们已被撕碎成一条条闪着光的发光体,蛇一般在你的肌肤、脊柱、神经来回穿梭,让你被寒冷咬住了喉咙!
那个时候才明白,金佛山不是拿来与你嬉皮笑脸的,它很庄严。
有时这种庄严会变成肃穆和冷峻,尤其是凛冬之季,雪雾和摧枯拉朽的风会让整座山变得异常简约、侘寂,也会让它变得硬朗、纯粹、少言寡语。
它砰砰关上一扇扇通向它心脏的门,蹲在门后边你摸不到的地方与你对峙,神情是傲慢的。
但那只是你半秒钟的感受——以为那傲慢是毫无道理的,却会在凝视它众多戴着洁白王冠山峰的三秒钟内,自动摘下眼里偏颇的翳障,看清自己:那个在大山面前耸耸肩、摊摊手作潇洒状的小孩多么幼稚。以为走过几条路,钻过一些洞,把玩过一些花花草草就算走进了金佛山,读懂了它的内心,便可洋洋洒洒为其铺就文章……
你啊,太纤细。有些山需要终身去行走,去研读。
二
每一次在金佛山都觉得身心恍惚,被最清新的空气灌醉了似的,唯在深夜醒来,陡感神清气爽,身轻如燕。
会看到月光照耀下的石崖像硕大无棚的反光板,让亮晃晃的光扑向森林,去控制那里不断弥漫的阴影,树梢上拥有了令人愉悦的钴蓝色调。
最让人吃惊还是,此刻的石崖并不是白天看上去的昂首挺胸,而是在低眉浅笑,一种长者的模样,似乎在说:来,我们做一次成人式的交谈吧,就从冬天开始。
冬天的金佛山像谁的大手起落,揿下了停止键与删除键。一阵去繁就简之后,万物似乎都因雪的庇护荣归故里,做梦,等待……
这会是大自然充满善意的季节,应该相信它,包括相信春天的唾手可得。
春天,我曾为金佛山一棵站在悬崖边的杜鹃树百感交集。
犹如在芸芸众生间瞧见让我脸红心跳的面孔,借着大雾飘过去的刹那,它美艳的形象忽然就撞进我的眼帘,海盗偷袭般的决绝。
别人告诉我,它叫“阔柄杜鹃”,每朵花的花冠呈漏斗形状,一手可握。但好几朵挤在一起,就挤出了规模、效果、奔流不息。
它这类的珍稀杜鹃也算是金佛山花界的天后,美艳不必说,更在于动辄便有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树龄。
我目瞪口呆听着它的神话,发现在我的眼眶里它不断在疯长,不可思议地顶天立地。
它用自己具有迷惑性的紫粉色故意来模糊所谓动植物之间的界限,似乎在告诉人们花朵也可以变成参天大树,甚至是凶猛的兽。
你可以感叹它的老当益壮,更应惊讶它的青春不老。
有位植物学家曾给我说:花朵长得这么漂亮并不是为了来取悦人类,因为它们往往比人类更先到达这个地球。它们让自己很美只是为了在大自然那里拿到更多的生存机会。
它们在向美的进化中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不懈地努力、吃苦、忍耐与变革。
三
夏天,金佛山仿佛才真正苏醒过来,因为已拥有大把奢侈的阳光可以利箭似的去刺破山峦沟壑的每一寸肌肤,唤起它们的血性,挑逗出它们的荷尔蒙。
你完全可以看到这里的动植物在怎样你争我抢:为了接近一点阳光,更好地完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它们可以血腥厮杀,鱼死网破,也可以忍辱负重,吃尽苦头。
石林参差、溶洞密布的金佛山也是众多喀斯特特有动物的栖息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溶洞地下河中,生活着几乎全身透明,约有半个手掌大的红点齿蟾的蝌蚪。红点齿蟾不仅是我国的特有物种,而且还是目前世界上已知的唯一一种蝌蚪在溶洞中生活的蛙类。
这段带着学术气息的文字却让我浮想联翩,感怀不已:半个手掌大的小动物,它们短促的一生注定被黑暗困囿。黑暗是它们大雨滂沱时潮水般诞生的狂欢节,又是此后脆弱生存空间的天与地,清晨与暮时,婚床与坟茔。然而,它们从不抑郁,总是兴致勃勃地游戏水花,兢兢业业地将卵涂抹于砂砾石缝,将自己的基因赠予这貌似虚无的黑。
好在这里的黑并没有辜负它们,到现在,它们都还只算“近危”物种,没被列入濒危。
这除了现代人有意识的保护,也在于它们一直都活得那样据理力争,大无畏。
“我已完成从我到黎明的一跃。我已留下我的身体在光的旁边。”“在黑夜的另一头,爱情是可能的——带我去吧——带我到甜甜的蜜汁中。”怎么觉得阿根廷女诗人皮扎尼克这些深情诗,就是隔着时空、隔着物种为这些全身透明的小动物写的。
而另一位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的“万物静谧如谜”,又完全是她左手递给金佛山“流苏盆距兰”的诗歌。
这个名字有点啰嗦的植物2010年才向全世界亮明自己的身份,可是其头冠下的注解又令人喜忧参半:它也是金佛山的特有物种。根据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色名录的评选标准,它已处于极度濒危的状态。
它绝对是可以随着响板跳弗拉明戈舞的神秘少女。这1厘米的舞娘,小得多么可怜,却是壮阔的色彩搭配大师。
它在虫鸣风起的草丛间提臀送胯,手臂婉转,谁会是它舞场目不转睛的观众,或者,那里只是一片空荡荡……
孤独是伟大的,包括濒危前那种亭亭玉立的孤独。
而这种勇敢的寂寞才让金佛山的植物种数极为丰富,原产的种子植物便有4768种。
动物同样不会错过这里:东洋界和古北界这一南一北两大动物区系交汇于此,隆重地会面,默默地安家落户,力争上游地生生不息。
金佛山无时无刻不在教授着生命课,教授我们别装虚妄的高级,多少保留一点动物的天真与血性。
四
九月,我们会沿着哪些路在金佛山行山?采方竹笋的笋农踩出的一行行脚窝子,山歌起伏的密林小道,还是那小心翼翼走过山崖、峡谷、湖泊、森林、瀑布的178环线?
在霜风还没扺达前,秋天都是靠得住的怀抱,让我们吸它热乎乎的乳汁。
178环线不仅是条旅游公路、运输公路,还可举办半程马拉松赛,新能源汽车环金佛山178定向赛……
178环线根本就是无限的诱惑:你可像回到老巢一样在山王坪杉树林间露营,让阳光和冷雨擅闯你的梦境;可在滑翔伞上做苍鹰从大湖上掠过,在崖岩做壁虎任性地“飞拉达”;或干脆做一条身姿矫健、肌肉发达的赤尾子穿行于湍急的河流中,左突右冲,浑身被浪花浇得透湿……
当我们干完这些事,会发现自己掺杂着大自然气味和汗水的笑容是情不自禁的。举手投足间,像风一样敢作敢为。我们被大自然重新打开了身心的秘密世界,向左走有芬芳的自由,向右走有月亮那样橙黄的爱。
秋天是时间赐予金佛山的最古老盛典。它不仅催促着人们抓紧采笋,动物赶快为过冬备好粮草,更会一遍遍地提醒严酷的生命马拉松将要开始。
笋农烧得通红的柴火灶上,一锅沸腾煮开的方竹笋冲得我眼泪直冒……大山就这样被浓缩成玉色的精华由着水重新去解构、酝酿,散发出一种充满勇气又迷人的酒气,去配这座山不可驯服的狷野。
辗转春回。又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坐下吧,慢慢去等那些春天的返回者,同时缅怀那些留在冬天的殉道者——它们一起捍卫了这座山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