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去已有15年了,可我对他的思念从未淡去。记忆里最鲜活的,是那辆永久牌自行车。
那辆老式自行车最让我着迷的,是车子右边的铃铛——亮闪闪的金属盖下面,露出一截兔子尾巴似的按钮。父亲用大拇指轻轻一按,“叮铃铃”的声音能传出去老远。
过节时,父亲总会骑着那辆自行车,载着我和母亲去外婆家团圆。车把手上挂满礼物,我坐在前梁上,左手抓着车把,右手时刻准备按铃铛。母亲侧坐在后座,双手轻轻扶着父亲的腰。
父亲骑得很稳,两旁的白桦林飕飕地向后退,车轮碾过石子路时,他能巧妙地避开每一个坑洼。我迎着风张开双臂,感觉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父亲是木匠,天不亮就要骑着自行车出门干活。傍晚我常盯着桌上用盘子盖好的菜,问母亲,“什么时候开饭啊?”母亲拍开我偷吃的手:“等你爸回来一起吃。”远远地传来“叮铃铃”的铃声,我就撒腿往村口跑,父亲一把将我抱上自行车前梁,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鱼皮花生。
“爸,我想学骑车!”吃饭时我嚷嚷着。父亲扒着饭说:“等有空了教你。”可他总忙,不是做木工就是下地干活。
终于,有一天下午父亲得空教我,他的大手稳稳地把住车把,像牵着一匹小马驹。“左脚踩踏板,右脚使劲蹬地。”我照着他说的做,车子歪歪扭扭地向前滑。父亲小跑着跟在后面,一只手还扶着后座。等车速起来,他喊:“把右脚收上来!”我慌里慌张地照做,居然真的能骑出去一小段。
“爸!我学会了。”我扭头喊,差点摔了个跟头。父亲一把扶住车,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好样的,快赶上我啰!”
那时候我总觉得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天永远是蓝的,地里的庄稼一茬接一茬,父母就像门前的白杨树,永远挺拔地站在那里。父亲宽厚的肩膀,似乎能为我挡住所有的风雨。直到那个冬天,我放学回家,发现一切都变了。
那是一个阴沉的冬日,雪下个不停,积雪把土路都泡成了泥浆。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迎我,父亲裹着军大衣蜷缩在炉子旁,脸色白得吓人。
“你爸的手指让刨木机切了。”母亲的声音发颤,我这才注意到父亲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
“大拇指被切掉了。”父亲试着抬了抬手,语气中充满着懊悔,“都怪我自己大意。”
那台刨木机是新买的,为的是多接点活,好多挣些钱。
“爸,疼吗?”我嗓子发紧。光是想想手指断了的滋味,我的后槽牙就酸了起来。
“刚切掉的时候像针扎,后来上药时有些疼。”父亲尽量说得很轻松。
“你爸尽胡说!血流出来把棉花都浸透了!”母亲突然拔高声音,背过身去抹眼睛。
“爸的手指……还能接回去吗?”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
母亲用手指使劲攥着围裙:“县里大夫说接不了……”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要是那家人早点送医院……”
“别说了。”父亲打断她,“6个钟头早过了。再说,那家人也不宽裕。”他试着用左手端起茶缸,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寒冬过去,春天来了,父亲终于拆掉了厚厚的纱布。当他摊开手掌时,我看见原本长着大拇指的地方只剩下一小块皱巴巴的皮。我不死心地翻过他的手,手心手背看了又看——那根会按铃铛的大拇指,真的不见了。
父亲活动着剩下的4根手指,像在表演戏法:“瞧,这不还有4根嘛!”他故意把手指扭成滑稽的形状,把我和母亲都逗笑了。
慢慢地,父亲学会了用左手拿筷子吃饭,绘图纸时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铅笔。他还是天天骑着那辆自行车,只是右手使不上劲,速度比以往慢了许多。
有天傍晚,我突然意识到很久没听见熟悉的铃声了。“爸,你现在回家怎么不按铃了?”话刚出口,我看见父亲下意识地看了看右手,顿时明白过来,脸火烧似的发烫。我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砸在衣襟上。
父亲用他粗糙的左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傻小子,爸给你想个法子。”
那天晚饭后,他就蹲在院子里摆弄铃铛。先是试着用食指按,可怎么也使不上劲。后来找了块铁片绑在按钮上,结果胶布缠得太厚,铃声闷得像扣了个搪瓷碗。
最后他干脆把铃铛整个拆下来,摊开在旧报纸上。小弹簧、铜片、螺丝钉摆了一排。父亲用牙齿咬着改锥,把铃铛的盖子撬开,调了个方向重新装好。
“试试。”他把铃铛装在左边把手上,兔子尾巴也朝着左边。我迫不及待地伸手一按——“叮铃铃!”漂亮的声音惊起了屋檐下的麻雀。父亲也跟着笑了,夕阳给他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边。
从那以后,每天傍晚,熟悉的铃声又会准时在村口响起。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驮着我度过整个童年。
在我去中学报到那天,父亲还骑着它送我。车铃早已生了锈,按一下,响声像老人咳嗽一般,沉重而沙哑,三角架上的漆皮斑斑驳驳,像父亲皲裂的手背。
我在校门口看着父亲往回骑的背影。他弓着腰,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一颤一颤,自行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父亲,自行车,还有那些被车轮碾过的旧时光。
如今父亲已经走了15年,可每次听到身后传来车铃声,我总会下意识地停下来,回头看去。我终于明白,父亲教会我的,从来不是怎么按响铃铛,而是当生活掐断了你的大拇指,那就换个方式,让铃铛继续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