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从乌镇回来,抵达桐乡已是灯火阑珊,想去石门湾拜谒丰子恺故居缘缘堂,竟成了一个近在咫尺的梦。
定居重庆的日子里,我想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错过沙坪小屋了。
沙坪小屋对我的诱惑源于丰子恺先生的那幅漫画:一爿篱笆,一方小屋,两株芭蕉,远处青山隐隐,恬静,田园,悠然。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能有这样的小屋,足矣。殊不知小屋的外墙并非砖砌石垒,乃薄薄的竹片所为:夏天可在墙上烙饼,冬日寒风恣肆徜徉。屋里有老鼠也有蜈蚣,床上有臭虫也有跳蚤,至于苍蝇、蟑螂、百脚虫更是毫不见外,与先生一家人和平共处,其乐融融。
沙坪小屋不是丰子恺的家。先生的家远在三千里之外的运河岸边,那里有青砖黛瓦的江南古镇,有朱栏粉墙、轩敞明爽的缘缘堂。那里不仅是先生的出生地,更是他绘画艺术的源泉。石门湾,赋予了丰子恺先生无尽的创作灵感!可恨日寇烧杀淫掠,灭绝人寰,一夜之间竟让缘缘堂夷为一片焦土。
1942年,丰子恺先生应花鸟画家陈之佛之邀,任国立艺专教授兼教务主任。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先生一路颠沛流离,跌跌撞撞,方抵重庆。立足之后历经艰难困苦,终于在重庆沙坪坝自建一座沙坪小屋,让家人有了遮风避雨之所,也开启了丰子恺先生生命中的一段山城时光。
来到重庆的丰子恺一边教学,一边投入抗日救亡运动。不久,一幅名为《江流石不转》的漫画轰动大后方。这幅画取自唐代大诗人杜甫《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作品中,众志成城的石头顽强地砥柱中流,任凭狂风恶浪冲击,我自岿然不动。寓意日寇如洪水猛兽恨不得吞没神州,伟大的中华民族团结一心,抗战必胜!
1943年出版的《子恺近作漫画集》中,那幅《小主人的腿》简直让人惨不忍睹——一只饿狗从死人堆里叼着一条血淋淋的人腿。那,就是惨无人道的大轰炸的“杰作”!《轰炸二》里的镜头更是令人发指:在日寇飞机的轰炸下,一位失去头颅的母亲怀抱婴儿,婴儿还偎在母亲怀里吮吸母乳。画面有词《梦江南》:“空袭也,炸弹向谁投?怀里娇儿犹索乳,眼前慈母已无头,血乳相和流。”
都说,丰子恺的画,多写身边平凡事,表现的是小可爱、小情趣、小题材,可是,在抗战烽火的硝烟里,先生所表达的主题又是多么的阳刚血性,金刚怒目。多么的大悲悯,大气象。眼球里喷出的都是炽烈的岩浆!
因国立艺专的经费捉襟见肘,两年之后,丰子恺先生辞职了。辞职之后的他悻悻然回到了沙坪小屋,可此时的先生既没有杭嘉湖的染坊,也没有祖上留下的石门湾田产,羁旅他乡,身无分文,可一大家人还得过日子。他不得不重操旧业,卖画作,办画展。
于是,一幅幅作品就这样走出了沙坪小屋,走向全国各地的书报杂志:譬如搭乘重庆的黄包车,就有着其他城市无法享受的待遇——坐车人和拉车人共同抬着车子爬坡。山城参差错落的一道道梯坎,在先生笔下是多么的幽默诙谐,重庆,又是一座多么有个性的城市!聚集的下江太太与当地小贩,各自模仿对方语言,讨价还价,这又是多么的搞笑滑稽;警报解除了,爸爸前头走,满娘后头走,阿姊、佩贞、恩哥拿了芦花中央走……那种愉悦,那种心境,那种深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在烽火飘摇里,对寻常日子的珍视。
想去沙坪小屋,当然远不止这些,还有那只毛色雪白,叫声雄壮,气度轩昂,放荡不羁的鹅。在一个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唯有这雪白的东西,让先生充满了乐趣与灵感,使沙坪小屋生机盎然。
除了鹅,小屋里还有绝不摇尾乞怜、贪婪争食的鸭子,以及几只与人争食、常常将小屋弄得一片狼藉的猫。可先生不以为然,乐与小动物们和谐相处。先生,真真是诠释“宠物”一词的人。有一帧黑白照:先生头顶上竟然卧着一只白猫。冲着这些,我没有理由不去瞻仰心仪已久的沙坪小屋!
可是,寻寻觅觅,我找到了沙坪坝正街,却怎么也找不到庙湾特5号。附近既没有丰一吟(丰子恺幼女)女士笔下的门前刻着“皋庐”的砖瓦房,更不见那家私人诊所。
我踏着当年印有先生足迹的路面,徘徊,搜索,张望,不断地拦住行人,礼貌地咨询,可行人匆匆而来,又微笑而去。借用先生的那句词——且问小屋今何在?齐摇首。
想想也是,一爿竹片房,先天本就不足,怎么经受得了几十年的风雨剥蚀?
没有找到沙坪小屋,我倍感黯然,只好坐在电脑前悄悄抹去我本已拟好的文章题目,可仍然心有不甘,于是开始查阅关于先生的资料。
巴金说,他是“一个与世无争、无所不爱的人,一颗纯洁无垢的孩子的心”。
朱自清说,他“把发生在战争中最普通且凶险的事以谈笑的形式记录下来,非但没有自嘲自讽,抱怨牢骚的感觉,更是透露出身处逆境的乐观精神,有一双发现快乐的眼睛”。
叶圣陶说,“子恺的画开辟了一种新的境界。”“有非凡的能力把瞬间的感受抓住。”
朱光潜说:“他的人品一如他的画品般简约,而这种简约并不是少,是没有多余的客套与俗气。”
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缘缘堂随笔〉译者的话》中说:“我觉得,著者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多才多艺,会弹琴,作漫画,写随笔的缘故,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像艺术家的直率,对于万物的丰富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
评价的虽不是沙坪小屋,却是沙坪小屋的主人哦。沙坪小屋虽已不在,但先生笔墨的温度并未消散,它氤氲成跨越时空的暖意,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