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口的晨雾总带着山城的脾性,一半粘在黄葛树的叶尖,一半沉进长江支流的浪花里。
义渡古镇的码头石阶浸着潮气,青苔从明代的砖缝爬到上世纪40年代的水泥墙上,像时光洇开的墨痕。我踩着被纤绳勒出深槽的拴船石,恍惚听见川江号子劈开雾气——那是百年前的船工在喊:“开船啰,过滩啰!”声浪撞上吊脚楼的木梁,震落几粒陈年的花椒。
这座长江臂弯里的古镇,曾是巴盐古道的重要渡口。老茶馆的铜壶嘴冒着白汽,八仙桌上叠着茶垢与棋谱,穿蓝布衫的老茶客嘬一口沱茶,舌尖便翻涌出半个世纪前的浪。
街角铁匠铺的炉火未熄,打铁声叮当,火星子溅到隔壁豆花坊的木格窗上,惊醒了石磨盘里沉睡的豆魂。三街九巷托着碎瓷片,有宋窑的青、清窑的白,还有某年摔碎的粗陶酒碗。
正午阳光斜切过马桑溪大桥的斜拉索,把斑驳的功德碑拓在青石板上。剃头匠的铜盆盛满晃荡的日头,老篾匠指尖的青篾游成蛇形,编着编着就编进了长江的漩涡。婆婆的泡菜坛子沿墙列队,辣椒与嫩姜在盐水里浮沉,恍若封存着山城所有的春秋。忽有货郎摇响铜铃,竹扁担两头挑着牛皮鼓,影子投在清代商铺的板壁上,竟与《巴县志》里的插图严丝合缝。
当暮色爬上古戏台,月光漫过老成渝铁路的钢轨时,却在新旧交替处打了个结——江面上的光影变幻莫测,石墙上的爬山虎正吞噬最后一块石砖。打更人敲着竹梆走过李竹山民居,声波惊醒了檐角风铃,那些生锈的铜舌突然开口,用巴渝古调唱起船工往事。
我在午夜登上待渡亭。江水在脚下织锦,浪花将唐宋的瓷片与今朝的易拉罐搓成念珠。忽有夜航船拉响汽笛,声波荡开层层年轮,我看见1938年的民生轮正在抢运西迁物资,甲板上穿长衫的学者与挑夫并肩而立,他们的影子被月光焊在江面,成了古镇永恒的文脉。
天光初现时,老火锅的牛油香抢先漫过街巷。这座被时光反复浆洗的古镇,依然保持着渡口的姿态:山城梯坎上吃着红油抄手的是摆渡人,黄葛树下讲《水下电报局》故事的老者是摆渡人,甚至九宫庙站呼啸而过的轨道交通,也在钢铁森林里摆渡着新旧更迭的乡愁。
当第一缕阳光切开江雾,码头的拴船石上,露水正沿着纤绳的勒痕滴落——那是千年义渡未干的泪,亦是新生江河最初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