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支流在村口拐了个弯,淤积的砂土被揉成月牙形的浅滩。初夏傍晚,河水总泛着藕色光晕,像被夕阳烫皱的绸缎。
童年,我和小伙伴曾无数次穿过江边的芦苇丛,赤脚踩上岸边的石堆,沿着河床走走停停,去寻一种黄色鹅卵石,像在寻一种光。
河滩上的砂石堆已垒了几十年。那是个没有手机和网络的年代,白天大人们结束劳作,总爱在夜晚摇着蒲扇聚在一起看黑白电视。我们这些“夜游神”便趁机溜出门,把石堆当成秘密基地。当星星爬满夜空,石堆便成了天然的观星台,我们席地而躺,硌得后背生疼也不肯挪窝。
那天晚上格外闷热,空气里还浮着新割的油菜气味。父母要去邻村帮工,破天荒允许我独自出门。
阿磊他们早被喊回家睡觉,只剩我躺在卵石堆上数星星。江水在黑暗中汩汩流淌,像有无数小鱼儿在吞吐月光。我掏出兜里的火石把玩,忽然听见对岸传来汽车引擎声。
两束光刺破了夜色,沿着河堤公路向上蜿蜒爬行。光柱扫过高处的高压电线,刹那间,五根平行的银线竟折射出五颗橘色光点!
我猛地坐起身,火石顾不上我的惊奇,哗啦啦地从口袋里滚落而出。
第二辆卡车驶过时,同样的奇迹再次发生。五个光点拖着彗星般的尾巴,从西北划向东南,消失在我每天上学必经的竹林后。
指甲掐进掌心传来的刺痛提醒着我,这不是梦!况且,鼻间还有河风卷入的柴油味,远处采砂船的铁锚正在浅滩上轻轻摇晃。
那个瞬间,所有我看过的《科幻世界》杂志都在脑中翻涌。
呆立半晌后,我恍然大悟——那些光点不过只是车灯在电线上的投影!
可就在我要起身离开时,第三辆摩托车的灯光让“银河”再次流淌起来。这次的光点格外明亮,像五颗冰糖葫芦串在夜空中,让我想起正月里镇上高挂的走马灯。
我忽然有些舍不得拆穿这些美丽的误会。躺在余温尚存的石堆上,任由想象乘着光点遨游天际。
如果真是外星飞船呢?它们会不会也捡石头当玩具?坐他们的交通工具到涪陵城是否比坐车更快?这些问题像江水舔着脚背,凉丝丝痒酥酥的,让我迷醉。
夜色中的石头硌着我的背脊,却让我有种正躺在时间长河中的错觉——这些被江水打磨千年的石头,是否也洞见过屈原投江的月光?听过李白捞月的醉话?
直到远处传来家人的呼唤,我才抓起两颗火石塞进口袋。往回走的田埂上,已有萤火虫在芦苇丛里明明灭灭。
经过村口小卖部时,玻璃柜里的易拉罐泛着冷光,我突然觉得那些铝罐像是微型飞碟,这个念头让我险些笑出声。
后来的整个暑假,我都爱在傍晚揣着连环画去河滩。有时画本里夹着皱巴巴的草稿纸,我会顺带歪歪扭扭地画出各种猜想:为什么五根电线只出现五个光点?不明飞行物的本质是不是就是一种视觉错位产生的误会?
有次我甚至偷偷拿出父亲的皮尺,想量出电线离地的距离——模糊算出的数字毫无根据,却让我激动得整夜清醒,仿佛丈量出了通往宇宙的梯级。
许多年后的一次聚会,阿磊说起当年我非要拉他测量电线高度的事。我们都过了爱躺在卵石堆上看星星的年纪,他勤劳细心且务实,成了当地砂石厂的老板,而我整天对着电脑写东写西,忙一些虚无缥缈的事。当他掏出两块黄褐色鹅卵石放在餐桌转盘上时,所有关于那个夏夜的记忆,便随着餐盘转动鲜活起来,一如当年我们亲手点燃的星光。
成年后,我经历的许多事,都像极了那个初夏的夜晚。从开始时身在其中的陶醉,到后来走出梦境后的清醒,探索和追逐带来的热情,总是随着谜底的揭开与日递减。
而当年那个躺在石堆上的孩子,或许早已明白,真正珍贵的不是奇迹存在,而是那些光点照亮的独立思考。五颗橘色光点曾为其打开过幻想的宇宙,而万家灯火中,仍有无数孩童在用自己的方式仰望星空。
童心本就是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