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微微地闭着,闭成一条蛾眉。家住酉阳乡间的慢娃就起来了。
他得意地往东边望了望。哼,围栏里的大公鸡,还没有动静。嗯,八面山的童子峰,还披着云雾在睡觉呢。
这两个“家伙”,睡觉的姿势,比自己还差。大公鸡睡觉,一只腿站着,另一只腿收到肚子下的羽毛里,脖子反转,长着一个大红冠子的头插进翅膀里。童子峰睡觉也是站着,还让云雾把脸盖得严严实实。慢娃呢,只是睡觉爱蹬被子而已。
他轻轻地走过院子,推开厨房门,怕把月亮惊醒。
月亮不容易呀,除了刮风下雨,夜夜到天上给人间点灯。才一会儿,灶台上的米、猪肉、猪杂、芋头、萝卜丝、白菜、海带、粉丝,一一卧进两个竹篮里。10分钟后,他来到了八面山脚下的暖井旁。葫芦瓢一侧,半瓢泉水就上来了。暖暖的,微微的甜。暖井的里里外外,都干干净净,谁给它淘过呢?寨子里的人,都爱这口井,夏天水冰凉,冬天水温暖。
慢娃在作文里写过:月亮寨有两只眼睛,一只是天上的月亮,一只是地上的暖井。谁把暖井这只眼睛“淘”得这么清凉呢。他一边想,一边舀水洗米呀、肉呀、菜呀。他洗着洗着,眼睛就酸了。他想起了远方打工的爸爸。他用手背揉了揉眼角。两股热泪涌了出来。他笑了,自己的脸上也有两口暖井了吗?
他提起菜篮往家走,童子峰醒了,从云雾中露出一张娃娃脸。他想起今年夏天上八面山养马。它有1000多米高,山势奇绝,壁立千仞。但是顶上呢,却有一大块平地,方圆七八里,夏天野草青青,颇有草原的风光。很多城里人去山上吹凉风,骑骏马,吃烤全羊。
慢娃的舅舅在山上开了一家农家乐,人手不够。慢娃就成了小帮手,喂马,遛马,洗马样样都来得。马儿膘肥体壮,像是从美术课本中的古画里跑出来的。
慢娃还牵马驮过一个客人游览过童子峰呢。那个客人嘴里笑个不停,手机拍个不停……当然,慢娃知道,舅舅今年给他的压岁红包也有点压手。
慢娃到家时,妈妈和小妹已经在洗锅洗碗,洗甑子了。
“哥,你赶年还真‘赶’。不慢呢。”
“我啥时候慢了,我是叫满娃。考满分的娃。”
“满分了不起了,我明年也要考双百分。”
“哼,小妮子,刚孵出的小鸡娃——嘴硬。”
慢娃原本叫满娃,这是父母的一个心愿吧,希望他的一生样样都圆满。由于他做什么都慢,或者说做什么都仔细所以显得慢,或者是小伙伴们总要以名字的谐音相互取绰号的原因,反正,他得了这个“慢娃”的“雅称”,怎么也甩不掉。
“别闹了,哥哥烧火,小妹打下手。”妈妈给两兄妹一人一个白眼,心里却甜丝丝的。
慢娃知道妈妈是要蒸甑子饭了。他的嘴巴湿润了。平时,用电饭煲煮饭;赶年呢,用甑子蒸饭。甑子有两层,是松木做的,有菱形纹路,很精致,是爸爸四年前亲手做的。那个时候,慢娃还在读一年级呢。
锅烧热,下米煮。15分钟后,慢娃给妈妈递上竹筲。米捞起了,滤好了。小妹在甑子的上层垫上纱布。妈妈把米倒进去了。慢娃洗了把手,跑过来把米压实。
米下得很多。老人说,赶年的饭一定要多蒸,要从过年那天一直吃到正月十五。这叫“有吃有剩,来年丰衣足食”。慢娃想:幸好现在有冰箱了,从前怎么能放那么久而不坏呢。
妈妈开始切猪肉,切一坨;小妹就用筷子一夹,把坨子肉放进装满米粉子的碗里滚一下。当海碗里的坨子肉,已经堆得尖尖的时候。两娘女才停下来,歇了一歇。
慢娃端过海碗,往甑子的下层里一倒,又把甑子的上层叠好。他就去灶门口了,往灶肚子里添青冈木、柏木。青冈木,能出好火,火焰大。柏木能飘出香气,蒸出来的东西香。
甑子饭呀,下层坨子肉,上层大米饭。
到这时,赶年宴算是准备好了一半。
妈妈开始做合菜了,小妹打下手。合菜就是把肉丝、猪杂、芋头、萝卜丝、白菜、海带、粉丝煮在一起,一锅烩。
酉阳方言里,“合”与“贺”的发音差不多,有祝贺打胜仗的意思在里面。今年放寒假时,他好奇地问语文老师,为什么我们过“赶年”呢?
老师就讲了一个民间故事。明朝时,土家族人在年关前夕,接到朝廷的一个命令:去沿海协剿外寇。军情严峻,人们决定提前一天过年,为出征壮士送行。壮士们及时赶到战场,立下了显赫的战功。后人为纪念这件事,提前一天过年便成了习俗。
妈妈和小妹,做合菜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大公鸡也叫了起来。慢娃却爬上了床,要睡个回笼觉。月亮还在天上,淡淡的轮廓。腊月二十八的月亮,下午才下山呢。
时间嘀嗒嘀嗒走着……
月亮看见了,慢娃在梦中给桃树、梨树、核桃树割口子,小妹跟在他后头,踮着脚往割口喂米饭呢。这个月亮寨的习俗,两兄妹很早就懂了。人忙碌一年,过年要吃好的。树一年下来,抽枝长叶,开花结果也不容易,也得吃口好的。
月亮还看见了,他的父亲正在坐火车。他头顶的行李架上,有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慢娃能微闭着眼睛看人看东西,月亮也会呢。他俩是谁学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