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节的图书馆,只余几个长期“坐馆”的人,零星地散落在各个大木桌前。我一边“磨洋工”,一边等待闭馆音乐,好心安理得地回寝室。
不痛不痒地学了一天,刚躺床上,娱乐视频还没来得及点开,导师就来电了。
王老师刚下飞机,坐在的士上往家赶,在沉思的大脑里修改我的论文。深更半夜,他的声音竟依然浑厚,有力地压制住了疾驰的风声。我虚弱地应着话,像最后一片秋叶嘶嘶飘摇,像刚出生就被拖到大雨中的小猫无力吱吱。
挂完电话,发现自己端正地坐在桌前,不知何时下的床,还穿戴整齐了,稿纸上写满了导师提的修改意见,以及无数个随手一画的奇怪圈圈。
我的博士生导师王本朝,从不骂人,他只是营造一种氛围——
导师坐在黑皮转转椅上,头无奈地往后一仰,长长地出一口气,两眼望向天花板,紧皱的眉头和不悦的神情提示着我们,他正在“反抗绝望”。一两秒后,椅子扶手重重一拍,涣散的眼神迅速聚焦,炯炯地盯住你:“你这,啊?毕得了业吗?啊?毕得了业不!”
我的头皮紧了起来……
导师的家就在学校附近,他的作息很规律,晚饭后会来学校散步。大家打听好导师的散步时间和路线,据此自我规划,以求和导师完美错过,谁也不想在“放风”的时候被导师拎住说论文。
在一个热死蝉的傍晚,我和师妹遇见了迟来散步的王老师,他穿着宽松的汗衫,摇着蒲扇,回应声里气息有些不稳。
他思索了一下才想起师妹的论题,叮嘱了几句,很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说自己现在老忘事儿,常常一走到书柜前就忘了要找的那本书的书名。
“好,走了!”
王老师从不铺陈散场词,不像他的论文那样承上启下、逻辑严密,往往上一秒聊完,下一秒他就“好,走了”。
师妹的眼睛还在庄严目送老师的背影,嘴却先努过来嘿嘿一笑:“幸好王老师没提框架,不然咱今天就‘种’这儿了,他说他年轻那会儿跟朋友通宵聊论文!这谁顶得住?”
年轻那会儿?我望着王老师摇着蒲扇走远的背影——竟已这么久远了。
怎么这么快?王老师写旁征博引的论文时才二十多岁,一个穿着牛仔短裤的上世纪80年代时尚青年,双手插兜,意气风发;破格提为教授时只有33岁,照片里一脸威严;35岁就已完成大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研究,后转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制度史领域,那时候他皱纹不多,没有白发,背后的书如山如海。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
一个不谈过去的人,和一个没有影子的人一样可怕,因为他们没有破绽。可是王老师破绽百出,他毫不讳谈他年轻时的艰苦、困惑、尴尬,但我们往往又从这些零碎的往事中看到了他的善良和侠义。
王老师平日里把往事谈得很有趣味,但不喜空议时世,他的思考和关怀都化在论文里,取一瓢便能照见时世的影子,波光折射着他的神思。
威严卸甲之后,他露出原本的样子,一个爱看书和思考的老头儿,希望每一个学生都好好的。王老师不是空守书斋、冷观世事的所谓文人,他是知识分子,是我们的老师。
有时傍晚学得累了,走在路上,倒是很盼着能遇见那个两眼盯住虚空,一边散步一边在脑子里写论文的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