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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1999—2002)《张居正》,是作家熊召政创作的长篇小说,共有四卷,2002年结集出版发行。在现实主义的基调之上,作者又以飘逸的笔致,随处布置点染一些浪漫主义的情节与人物,并用“木兰辞”“水龙吟”“金缕曲”“火凤凰”等词曲,总摄各卷的情调与韵味,使全书平添了一种苍凉悲壮的诗意,这也是《张居正》的显著特色。 |
题记:宁为循吏,不做清流;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人是万物之灵,活着之上,还有精神之道,还需价值信仰。“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里之所以用“货”,而不是“献”,取交换而舍无偿,表明旧时代的精英阶层,也有主体意识,对奉君之事的付出,也要索取回报。
这种回报需求,并不简单指向物质利益,很多时候还在于价值认同。所谓“士志于道”,说的意思正是如此。春秋以降,在政统和道统的历史对决中,多以知识分子被君王无情辜负为结局。比如,当司马迁遇上汉武帝,赤子之心却换来宫刑之痛,令人心悸;而张居正遇上万历皇帝,殚精竭虑,稳定了帝国江山,生前享尽世间权势,死后却迅疾遭受残忍清算,祸及家人,牵连门生,更是令人唏嘘感慨。
专制皇权何以如此刻薄寡恩与残酷?熊召政的长篇小说《张居正》,无疑提供了一面历史的镜子,映照出政统和道统之间的复杂关系,引领人们去思考——连张居正这样功勋卓著的改革派,既有儒家精神,又有法家手段,向政统无限倾斜,重用循吏,不用清流,全力以赴为帝王逐梦,为何最终还是逃不脱权力轮回的悲剧,为何只能接受统治者寡恩负义的恶果?
《张居正》是一部难得的历史小说佳作,深得专家推崇,也极受读者喜欢。熊召政写作《张居正》的经历说明,一个作家只有对文学保持虔诚和尊重,才能得到真正的价值回报。
经典的产生过程,往往就是一个动人故事。熊召政以诗名诗,早在1979年,即以抒情诗《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名动诗坛。后来,他选择到商海拼搏,颇有所成。多年以后,又毅然决然放弃生意,回归文坛,关门谢客,青灯黄卷,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十年磨成一剑,写出皇皇四卷本的《张居正》。
为写《张居正》,熊召政查阅史书典籍,搜集文献资料,苦研明史细节,打下文化深井。开启这段写作苦旅,他在文稿扉页上写道:“从今天开始,我的文学大三峡工程开工!”几天后,他又补上一句:“希望不是豆腐渣工程!”写完第一卷,熊召政把手稿送给不同类型读者,随后根据反馈,判断出这是失败之书。于是,他将第一卷烧了重写。第二卷,烧了一半重写。熊召政上演现代版的“黛玉焚书”,体现的正是作家对价值的坚守。
文学不会辜负真正的才华和付出。2005年,《张居正》获评审全票通过,拿到茅盾文学奖。尽管茅奖作品从来不乏争议,但作为国家最高文学荣誉,随着评审体制机制不断完善,获奖作品的质量基本面仍值得信任,能够全票通过评审的作品,无疑代表着一种普遍的价值共鸣。时至今日,人们评判《张居正》,不论是文化底蕴,还是艺术创新,以及思想厚度,也普遍认为要优于《李自成》《少年天子》《白门柳》等作品。
熊召政既有诗人的才情,又有史家的严谨,更是深谙历史叙事艺术。他没有追逐文学的潮流,而是选择章回体小说形式,回归传统叙事模式,来强化情节的完整性和连贯性,增加阅读的便捷性和通畅感。同时,他还采取大量的插叙、补叙等手法,形成故事的连环套效应,不断拓宽文史表达的内涵和外延,极大丰厚了作品的思想深度。以诗人之笔,写经世济民之业,将正史和野史结合,让诗感与历史融合,将历史典章、宫廷生活、官场人生、民间百态、权谋斗争、江湖侠义、民俗风情熔铸一炉,熊召政捧出了一部明代的百科全书,唱出了一曲历史的改革悲歌。
文学的高度,最终应体现于思想的高度。《张居正》所包裹的价值元素,无疑具有时代意义。在今天,重新发现张居正厉行改革、裁汰冗官、整饬吏治的历史价值,反思“万历新政”背后的历史荣辱,能带来很多启发和警示。
正德、嘉靖、隆庆三朝出现的帝王荒淫、太监专权、吏治腐败,让早已开始衰败的大明王朝越发内外交困、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特别是隆庆帝好色喜淫,偷出紫禁城,在帘子胡同染上杨梅大疮,患上不治之症,更是让大明王朝进入千疮百孔、风雨飘摇之境。皇帝不理朝政,首辅高拱心胸狭窄,独断专权,保守刻板,排斥异己,把次辅张居正视为威胁权位的对手。内阁的首辅次辅之争,让整个朝野暗藏着刀光剑影,这样的权力内耗让大明王朝陷入更大危机。随着隆庆驾崩,年仅10岁的朱翊钧继位,在太监冯保的支持之下,李皇后和小皇帝这对孤儿寡母选择了张居正。由此,大明王朝产生了一位“起衰振隳”的“救世宰相”。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为大明首辅的张居正,拥有了至高的权力。上面那位小皇帝年幼无知,在张居正面前事事言听计从,处处小心谨慎,把大明的国运交付于这位权臣。面对大明的历史困局,张居正展示出《明史·张居正传》对其所赞的“勇敢任事,豪杰自许”“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开启了中国历史上轰轰烈烈的改革篇章——“万历新政”。
改革是一场利益再分配,挑战的是既得利益集团,改革者必然遭受各种反抗,张居正也不例外。通过“京察”“考成”方式,整顿吏治,治贪治散,精简俸禄;通过清查田亩,抑制豪强,实施“一条鞭法”,不惜与整个官僚集团为敌来富民强国;通过用循吏、远清流、利庶民、薄亲眷,来以更加务实之举实现治国安民。这样的改革,挑战的就是“巨室”利益,甚至遭受整个文官集团反对。对此,这位“铁面宰相”如此剖明心迹:“为天下的长治久安,为富国强兵的实现,仆将以至诚至公之心,励精图治推行改革,纵刀山火海,仆置之度外,虽万死而不辞!”
张居正拿出忘家殉国的勇气,展现了审视当下、洞见未来的政治智慧,及时荡涤了“官场三蠹”,解除了“朋党之危”,增加了国库收入。清人魏源高度评价张居正,认为他不仅换来明代50年的和平岁月,而且“为本朝开二百年之太平”;梁启超则称张居正为明朝唯一的大政治家,将其与管仲、商鞅、诸葛亮、李德裕、王安石并行列入《中国六大政治家》;熊十力盛赞其为汉代以来唯一真正具有“公诚之心”的历史人物。
不过,改革者从来不乏争议,张居正也不例外。比如,钱穆就认为张居正是个权臣奸相。这部小说也并没有将张居正定格为“高大全”的改革者形象,而是展示了张居正极其复杂的一面,既有城府极深的权谋智慧,也有残酷无情的铁血手腕,还有生活享受的奢侈之风,甚至不乏对情色淫欲的喜好。
扛着棺材前行,头顶着各种污水,历史上很多改革家难有好下场,这似乎是一种宿命。少年皇帝对手握最大权柄的张居正既敬重又嫉恨,既依赖又忌惮。随着年龄增长,皇帝尝到权力滋味,更加笃信皇权不能旁落,对张居正的很多决断心里不服,表面言听计从,积怨越发深重。特别是万历帝的种种“思淫逸”劣迹被发现后,面对张居正写下“罪己诏”的公开羞辱,内心更是深埋了仇恨的种子。张居正病逝之时,万历已经21岁,李太后对其已经无力束缚,这位享受着“万历新政”福惠得以江山稳固的帝王,心中仇恨迅速取代悲伤,在张居正尸骨未寒之时,就迅速展开清算,连下十几道圣旨,新政废除,封赠全夺,家产尽抄,如若不是张居正长子被逼上吊自杀,恐怕张居正也要被挖棺鞭尸,挫骨扬灰。
精于治国,疏于防身;功在社稷,过在身家。曾经救时济世,立下社稷之功,但还是要接受被帝王辜负的悲剧。张居正作为改革家的下场,虽不及商鞅车裂之惨,却又远比王安石放逐更悲。春秋以降,礼崩乐坏,政统奉行法家化的专制暴力,渐然让道统沦陷,士人风骨渐失。到了明代,关乎世道人心的道统更加式微。知识分子出身的张居正,尽管既有儒家权力崇拜的愚忠,也有法家暴力治理的铁腕,做到了符合政统需要的实用主义,然而,在专制皇权的无情踩踏之下,只能成为极权统治的一枚棋子。随着张居正新政废除,大明时局急剧败坏,危机迭起,直到天启时张居正才被恢复名誉。最终难以力挽狂澜的大明末代皇帝崇祯,对张居正(生于湖北江陵县,亦称“张江陵”)如此感慨:“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相一也。”
只可惜,世间再无张居正。“恩怨尽时方论定,封疆危日见才难。”这是张居正故宅里的题诗,是对皇权无情的嘲讽,也是对善待改革家的深情呼唤。只可惜,这样的呐喊之声,往往只能飘荡于历史的空谷之中,不被整个世界听见。正如《张居正》中那位有情有义的玉娘所唱:“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内铁马金戈……呜呼!今日里拳头上跑马抖威风,到明日败走麦城,只落得形影相吊英雄泪滂沱。只可叹,荣辱兴衰转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