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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2015—2018)《应物兄》,是当代作家李洱创作的长篇小说。小说围绕济州大学儒学研究院筹备成立和迎接儒学大师程济世“落叶归根”两件事,以“应物兄”作为轴心人物,上下勾连、左右触及,各色人等渐次登场,描绘了一幅丰富多彩的当代社会特别是知识分子的生活画卷。 |
题记:文化乱象,精神危机;知识叙事,灵魂审判。
在不确定的年代,在时代浪潮的起伏跌宕中,人很容易与外部世界发生紧张关系。
这时候,理性和智慧是最稀缺的好东西。社会是分层的,知识分子群体本应最有定力和辨别力,毕竟,这个群体就是在进行理性思维训练和认知能力提升的。正如康德说:“知识分子的最高标准是什么?敢于在一切公共空间运用理性。”
不过,“知识分子”这个身份符号,似乎也有些尴尬。知识分子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总摆不脱莫名其妙的紧张感,让这个群体变得无所适从。重新找回身份认同感,知识分子需要面对“我将如何存在”这个时代之问。李洱的小说《应物兄》就提供了丰富复杂的文化切口,来多维度透视这个群体的精神困厄。李洱明确说,《应物兄》就是在写“知识分子如何与世界、和自我打交道”。
当知识分子普遍陷入价值失落,当知识分子面临被边缘化的身份认同困境,当知识分子被权力捆绑到近于沉默失语,当知识分子被利欲裹挟失去人格,唯有文化铸魂,唯有人格重塑,才能让知识分子更加理性从容,更有智慧洞见,更能推动社会进步。
不妨先对“应物”进行简单释义。顾名思义,“应”有顺应、适应、响应、应对等意思,“物”指天地万物,各种现象。所谓“应物随心、应物通变”,说的是要有内心自由;所谓“应物而无累于物”,讲的是不要被世俗物欲所困;所谓“无常以应物为功,有常以执道为本”,指的是人与世界相处,要在不定中思变,在恒定中坚守。“应物”就是要在追求自知、自处、自洁、自由的境界中,来处理好个人与大千世界的关系。
李洱小说里的“应物兄”,本名叫“应小五”,后被初中班主任改名“应物”,再后来因出版社为其出书时错加了一个敬称“兄”字,成为“应物兄”。对于作者选择以人名作为书名,评论家李敬泽曾这样解读:“一部小说为什么以一个人的名字,而不是以一个事、一个调子、一个故事、一个漂亮的词来命名?当我们以一个人来命名的时候是承诺着一个世界,因为每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一个人带着他全部世界的宽阔和庞杂来到我们面前。”这意味着,“应物兄”并不只是这部小说的叙事主体,同时还指向处于精神困境中的每一个知识分子。
一个人在变化年代如何理性地应对自己、应对他人、应对世界,就是在解决信仰和生活的关系问题。知识分子群体遭遇身份矮化,被贴上污名化标签,这需要纠偏、需要正名。当然,对知识分子本身来说,既要经得住外部批判,更要懂得向内求索,在自省中修身和修心,来形成足够的精神自由和独立人格。《应物兄》这部作品,就是在提供一种文化感召和价值引领。正如茅盾文学奖的授奖词这样说:“李洱对知识者精神状况的省察,体现着深切的家国情怀,最终指向对中国优秀文明传统的认同和礼敬,指向高贵真醇的君子之风。”
这部小说被一些评论者誉为“新《儒林外史》”“《围城》升级版”。《繁花》的作者金宇澄说,要了解最近30年的中国知识界,看这部小说就够了。这部小说对知识分子群像的书写,也正如《繁花》的人物刻画那样,文笔绵密精细,场景切换自如。李洱通过对几类知识分子赋形和画心,细致展示了转折年代知识分子的迷茫和失守,呈现出一幅当代知识分子的浮世绘。
《应物兄》并不是一部具有普适性特点的茅奖作品。对这部小说的评价是严重两极分化的,社交媒体上有很多人的评语是“读不下去”,有一定知识积淀和文化素养的读者则对这部作品是“爱之甚切”。这种差异化判断非常符合这部作品特点,因为这部小说的读者画像很精准,就是写给“读书人”看的,就是留给知识分子群体观照自己的。
很多人指摘“读不下去”的原因,是因为《应物兄》无处不在的“知识叙事”。统计显示,这部小说提到的各种典籍著作有400余种,涉及的真实历史人物约200个,写到的植物有50余种,动物近百种,引述的理论表达有50余种。如此庞杂的知识镶嵌在小说故事中,让一些批评者认为小说生硬艰涩,阅读节奏经常中断,有种割裂感。有些批评者还认为,这部小说没有做到像《红楼梦》《围城》那样,把知识与故事处理得那么自然平衡,给读者带来足够的阅读愉悦感。
这其实是作者选择读者带来的结果,并非是由作者文学经验贫乏造成的。李洱早就以《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等作品证明自己是个成熟作家。很久以前,他在接受采访时就说:“在(上世纪)90年代写作,沿用以前的语言、句式、范式显然不行,很多东西都失效了,需要有新的一种语言和视角。”《应物兄》并不是上世纪的作品,而是从2005年开始写的,写了整整13年。对李洱这种极有野心的作家来说,没有选择熟悉方式使作品陷入程式化、套路化,而是打造一部“百科全书小说”,其难度和风险他显然是知道的。但是,李洱还是选择挑战小说既有法则,“将知识元素化,元素意象化,意象历史化”,开辟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极致文学表达之路。
这样的创新挑战,是值得投去激赏目光的。在今天,简单地拿过去文学经典作品的内容结构来作为示范,拿传统小说的表达技术作为标准,其实是对艺术创新缺乏勇气的表现。21世纪的文化多元和知识迭代,决定着能够获得茅奖的作品,不应再像《骚动之秋》那类城乡接合部作品般平庸了。在艺术表现和价值观念上,真正“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作品,只能是由极致创新来打底。
《应物兄》堪称是一本奇书,给当代文学留下了极其难啃的骨头,但,这是值得的。身处于当今中国的知识分子们,需要从更加繁复的知识叙事中,找到可以照亮自己前行的光。事实上,对这部作品只要费力咀嚼,就一定能够听见这部作品的价值回响。学术刊物上对这部作品的分析文章数量之大、篇幅之长,几乎是其他作品难以企及的。
再厚实的作品,离开思想支撑都是单薄的。作为一部聚焦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作品,《应物兄》以“儒学”作为驱动小说中各种人物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思想力量,是精准的、厚重的。无论是从历史传统还是现实文化来看,儒学都是有着复杂传承的显学,被奉为“正统”思想的根基。其实,以孔子为开创者的儒学,在这片土地上经历了漫长的生长和重建过程。诸如秦始皇时期的“焚书坑儒”、西汉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及两宋时期的程朱理学,都是儒学发生变化的重大节点。儒学是一种值得祛魅的文化,不论是儒家思想强化的等级尊卑观念,还是文化唯此独尊的过度强势,都因过于体现专制统治的意图,并不符合现代社会民主文化的精神潮流。在这个更加注重法治和市场的时代,在这个更加追求开放和包容的社会,哪怕是回到“诸子百家”的文化源流,也会发现法家的平等思想和墨家的科学兼爱,都更有值得倡导的空间。
过度夸大儒学在今天的地位,很容易掉进文化宗派主义的泥潭,充当某个利益主体的工具。小说《应物兄》用大量故事情节来呈现在“生活儒学”观念驱动下的尴尬命运。围绕筹建儒学研究院一事,通过引进程济世这样的主线,官场、商场、学界粉墨登场,众声喧哗,沸反盈天。程济世被视为当代“圣人”,是海外“新儒家”领袖,他大肆吹嘘自己的功德,把世界万事万物变化归因都装进儒学笼子里,强调儒教文化的实用性、工具性,其实就是在制造文化泡沫。程济世打着学术幌子,其实是借相关项目来推动自家故园重建;副省长栾廷玉热衷于建立儒学研究院,不过是想以此推动自己政治仕途“更上一层楼”;大商人黄兴追捧程济世,把自己比为子贡,不过是用这种“新儒家”的文化符号来冲淡自己企业的逐利本性;校长葛道宏只顾自身利益,轻易就放弃了价值坚守;吴镇看到“新儒家”的利好,不惜扭曲人格进行投机钻营;律师邵敏用尽司法手段让丈夫一无所有,其实是缺乏人性的“讼棍”。此外,铁梳子、程刚笃、易乙乙、珍妮、朗月、雷山巴、邬学勤、伯庸等人,或是淫邪堕落,或是精神变态,上演了一幅幅“知识分子现形记”。
大闹一场,各自散去,给世界留下一个巨大冷场。《应物兄》中的人物,大多以悲剧收场:栾廷玉被“双规”,珍妮生了怪胎,豆花流产自尽,应物兄也遭遇车祸生死不明。在温和中感受虚无,在寒凉中面对孤独,这样的命运困境让人不禁思考:儒学是在解决问题还是制造问题,是在把人塑造成君子还是让人性扭曲异化?如果说鲁迅选择反对“封建礼教”早就撕开“儒家思想”的一块遮羞布,那么,李洱通过《应物兄》至少表明这个时代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智慧,来进行精神修补,解决信仰危机。
虚己应物,恕而后行。知识分子唯有坚守自我,才能在通往精神信仰的道路上,展现真正的君子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