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象中的山风，来自手机里的“大金佛山178环线”。

　　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卧在青绿的高低起伏间。镜头的摇移，不经意地展现出各种细节。比如，山林枝头的摇晃，像某首山歌的节奏。

　　山风从屏幕里，携着清凉与畅快，吹进了我的心里。于是，在我的心里，便生出一幅幻象：山风穿行于林间，吹动这个季节盛开的金盏菊，把它们的天真绚烂带上；拉扯山里人的衣角帽檐，把他们平实真诚的欢乐带上；拨动古镇屋檐下悬挂的风铃，把碰撞发出的清脆音律带上。最终，山风徘徊在178环线的起点，等待前来探寻这条线路的客人。

　　真实的山风，在炙热的阳光下，穿梭于金山湖畔露营基地——这是我们行走的起点。

　　这里的山风来自哪里？或许，金佛山和柏枝山是它的家乡，它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时时都想着出去逛逛。

　　它经过山间的观景台，拂起一个女孩的发丝，它觉察了女孩的心事，轻吟着安慰她放下烦恼；它路过满是回忆的天星小镇，爱上站在溪水里欢叫的孩子，水花溅起，落在孩子的脸上、身上，山风轻飘飘过去，不动声色地吻干了那些水渍；它掠过镶嵌于山间的金山湖，听见了旅行车里游人的感叹——这片碧绿太美了！它已听惯了外来的人们惊艳之余用“碧玉”之类的词汇形容湖水，于是，它轻盈地在车窗外打了一个旋，提醒人们：它最了解这里的一切。

　　金山湖畔露营基地，山风再次显现出各种形态。

　　它时而善解人意，轻抚露天坝里的人们热红的脸颊，适时为他们带来渴望的清凉。它时而调皮捣蛋。瞧，它俯着身，小跑着冲进人们特意在空地上搭建的遮阳棚，于是，桌上的纸巾突然像蝴蝶般飘飞，有人忙着按住那只山风幻化的蝴蝶，却又不经意打翻了盛着小半杯水的纸杯。

　　水顺着桌沿流下，像一条从山崖滑落的小溪。热情的龙老师正大声讲着他和许老师一路循着清凉的山风，在溪流边安营扎寨的故事。

　　热爱摄影的龙老师酷爱溪水。在许老师绘声绘色的描述里，退休的龙老师则像个孩童，咚咚的溪流能让他随时停车，然后兴奋地奔过去，在里面快乐地翻滚好几个回合。

　　不知为何，只要讲到溪流，我总是联想到山风。

　　也对，山风与溪流总是相伴而行，你看，那条无名小溪边，一枝新发的芦苇花上稳稳停着一只红色蜻蜓，那双有着大自然亲绘的精致网格图案的透明翅膀，正微微颤动着，那是山风温柔的抚摸。

　　二

　　在178环线，山风穿行的林间，有着太多大自然的馈赠。比如美丽的山花，珍贵的草药，还有大片的方竹笋。

　　金佛山方竹笋鼎鼎有名，是众所周知的南川名特产。其实，从植物学上说，方竹笋也并非南川一地所产，它们生长在中国南方，只是因为最早采集于金佛山而得名。

　　所谓“方”，据说这种竹笋的形态“外圆内方”——国人处世的至高境界，无意与之契合，饶是有趣。

　　有诗云：“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向食客传送“清欢”之意的笋，每每与春天紧紧相接。金佛山一带采笋，恰在巴渝暑气未消的初秋季节，也令一般人称奇。

　　方竹笋初秋出笋，自山上到山下，依次萌出。林间山风常常唤来阵阵山雨。雨水侵入土层，出笋更快更多。从9月上旬至10月上中旬，连续一个多月的时间，都是方竹笋的采收季。

　　178环线的民宿，还在沿袭古风煮油茶。若有客至，一定劝其多少尝一尝。一碗风味独特的油茶，自带一段往事。

　　据说，早年的山民们在山野深处劳作，这碗有油有盐又有茶的粗犷饮品，能够让出力的人肚子不饿、腿脚有劲儿，外带不犯困。一碗有故事的油茶，让世世代代的山民开山辟路，有着停不下来的勇气。

　　初秋时节背着背篓上山的采笋人，是不是都喝过一碗母亲或妻子亲手熬煮的油茶，然后在山风的陪伴下，开启一整天竹林里的劳作？

　　山风吹拂，一碗咸咸的油茶，唤起了对过去的回忆。过去的故事，也是今天178环线游的一部分。

　　民宿、露营等留住了远方来客，山里原有的一切，都被时代赋予了新的意义。隐于大山深处、曾世代沉寂的村落，已然徐徐展开一幅关于乡村振兴的山水人文图。

　　我们尝试着采方竹笋，是在金佛山南坡。茂密的竹林遮蔽了午后刺眼的光线，竹梢随着山风的节奏摇曳，竹笋从掉落的满地笋壳中凸起，让人满心满眼里都是它们。

　　然而，也不是每棵笋子都能采。就如一位喜欢采野蘑菇的朋友所说，什么东西都要“留后手”。把蘑菇小心翼翼地挖出来，还得像给小孩盖被子一般，把浮土和苔藓轻轻填上——只有如此，来年雨后才有期盼。当地人在一些竹笋上穿了草叶，意在提醒采笋的客人，它们是被特意预留，将来要长成竹的。

　　笋壳是嫩笋的保护衣，上面有细细的小刺，采笋人在刨去笋子基部的泥土然后折断的一瞬间，会被笋壳轻轻咬一下，疼！

　　但这并没有让兴趣满满的外来客停下手里的动作，不多一会儿，便是满满一大袋。

　　这时，有人讨论起现采的方竹笋的做法，龙老师拿起刚采的一棵笋，伸到他们跟前，让他们闻一闻那天然的清香。

　　见多识广的龙老师又打开了话匣子：新采的笋呀，千万不要洗不要沾水，直接剥掉笋壳，切片，然后下锅炒，加点油盐就好，鲜得来……

　　原生的鲜味只需最简单的料理。在山民家里，现采现剥的鲜笋，直接烤熟就能吃。

　　山风带来朴实美好的情歌。竹林里，世代长居于此的大爷婆婆对唱着。

　　这是山里流传已久的歌谣。我们听不懂他们究竟唱了什么，我们却为他们的歌声叫好。

　　有人说，其中一首歌，讲的是阿哥阿妹携着手到竹林里采笋的情景。一把伞，一支扇子，一人为另一人打伞，一人为另一人摇扇。约会的地方，就在日常劳作的那片竹林。曾经的爱情，就是那样简单。

　　遥远的岁月里，谁记下了那些曲子，谁记下了那些歌词，谁传下了那些直白热情的山歌？

　　没有人知道。就如时时在侧的山风，它看见了许多，听到了许多，记下了许多，千百年如一日。这或是永恒。

　　三

　　在178环线，山川、溪流、花草、树木，漂流、飞拉达、滑翔……山风，是一切的倾力打造者之一。

　　30多年来，山风与阳光，共同塑造了山王坪喀斯特国家生态公园里那一棵棵笔直挺拔、直耸入云的水杉树。没有人想到，这里曾是一片荒芜的“石头山”。

　　向往美好的人们向“石漠化”发起挑战，“用锤子砸，用钢钎敲，40厘米深的树窝，每人每天就要打二三十个。”作为数十年努力的回馈，“石头山”最终化为一片绿色林海。

　　如今，林间处处可见避暑纳凉的人，以及帐篷和吊床，儿童游乐设施也在逐渐完备。行至兴来，满头银发的许老师被快乐感染，瞬间化身顽童，在路边玩起了“水枪”，喷得几个人欢笑着闪躲。

　　山风见证并参与了轰轰烈烈的地壳运动，眼见沧海桑田，一片极有特色的生态石林慢慢形成。各种知名的和不知名的灌木环绕石林，彩色藤蔓悄然爬上了造型各异的石头。一块山石就是一个小世界，想象总是没有边际。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重庆市作协副主席、茅盾新人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