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先生这句经典名言,或许身为校史工作者的我,感受更为真切。
时光会淘洗掉许多人和事,能够留在校史馆展墙上的,大多是一所大学的前贤先哲或大家名师。他们是先生,是经师,更是人师。所谓: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这不,今年6月的一天,讲解校史几年来令我眼湿的一幕发生了。
一位满头银丝、满脸皱纹的老奶奶坐在轮椅上,被也是头发花白的女儿女婿推着进了西南大学校史馆。一问才知,老奶奶已95岁高龄。
“侯先生侯老师呢,在哪里?我要找侯老师!”轮椅上的奶奶急切地问。
我当然知道,她所称的侯先生应该就是已故中国科学院院士、著名土壤学家侯光炯教授。
奶奶说,她是和侯先生一起从四川大学来到原西南农学院的,她是学生,侯光炯是老师。“一晃,七十多年就过去了。”说起侯老,老人的眼里立即泛起一种光芒。
那是1952年全国院系大调整中的往事。四川大学农化系等被调整到了新成立不久的西南农学院(西南大学前身之一)。
彼时正值抗美援朝战争期间,美英为首的帝国主义对我国进行经济封锁。作为重要战略物资的橡胶,更是封锁的重点。
校史资料记载,那时,有西方学者断言“橡胶种植的极限是北纬17°”,而中国南端的海南岛也大多在北纬17°以北,中国肯定没法种,这个“脖子”被“卡”定了。
可侯光炯教授偏偏不信邪,带着20多名青年师生,在1953年两次深入云南西双版纳原始森林考察,历时数月,向国家提交了橡胶宜林地调查论证与规划报告,被采纳后成功试种并迅速推广,创造了世界橡胶种植史上的神话。
老奶奶就是当年跟随侯老考察的学生之一。当她坐着轮椅来到情景还原展厅,看到侯老站在泥地里、手里拿着一块泥土给两名弟子讲解的情形,泪水夺眶而出。
在女儿女婿的搀扶下她站起身子,向塑像鞠了一躬:“先生,我来看您了。”一旁的学生和我也禁不住眼角湿润。
“大先生者,胸怀国之大者也。”校史馆珍藏着一本侯光炯日记:1956年2月28日这天,他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在日记里写道:“今天是我新生命开始的纪念日,从今天起,我把我的智慧、力量和生命都交给党。我依党的宗旨,更积极地为人民的长远利益办事……”
先生做到了。他一辈子和土壤打交道,和农民交朋友。为了这项“长远利益”,1979年,已74岁高龄的侯光炯来到四川长宁县农村,建起我国第一个自然免耕研究所,一边指导农民增产丰收,一边蹲点科研。
这一蹲就是近18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1996年9月10日,第12个教师节,侯老去世前两个月,先生用颤栗的双手写下了自己的节日寄语:“精心教书,诚心育人”。如今,这幅手稿被精心装裱后挂在校史展墙上。这是侯老一生的精神写照,更是值得永远学习的师魂箴言。
这一处情景还原的题目叫“大地之子”。参观结束,老奶奶经我们同意,让儿子捡了一块侯光炯塑像脚下的泥土,说是要拿回家珍藏。
这样的泥土值得珍藏。而另一把用红绸包着的泥土,珍藏在校史馆的玻璃展柜里,静静诉说着另一位先生的故事。
那是2008年6月25日上午,第31教学楼的报告厅鲜花簇簇,洋溢着浓郁的喜庆氛围。学校在这里为著名农业生态学家叶谦吉教授举办百岁寿诞庆典。
从天南地北回校的弟子们纷纷上前,为老师献上祝寿礼物。一位两鬓染霜的弟子却捧着一个垫着红绸的托盘,里面是一个信封、一张纸条、一把泥土。
看着这件特别的礼物,百岁老人叶谦吉激动得笑出了泪花,因为这是近30年前自己送给学生的礼物,而今又被学生送了回来。
这是怎样的一把泥土,凝结着怎样的师生情谊?
时光在这把泥土上倒流。27年前的1981年,恢复高考后招收的第一届大学生——1977级本科生毕业临别前,师生要互赠留言或礼物。
该送给学生什么呢?叶谦吉教授来到学校的共青团花园,在一棵大树下挖起一包泥土,打成泥饼,再用红绸包上装进信封。
他在信封正面写下:赠送农业经济系1977级全体毕业同学。落款:叶谦吉赠。另有一张卡片则写着他的赠言:“祖国母校共青团花园中百花树下的泥土,恋之爱之,勿违勿失。”
那届学生入学时年龄普遍较大,叶先生百岁生日时,他们大多已经退休。这位弟子在现场说,之所以把当年老师赠送的礼物又回赠老师,就是想说:我们没有辜负先生的期望,一直扎根在农业科技和农业经济建设一线,为国家农业现代化和乡亲们的脱贫致富奔小康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后来,这份礼物被送到了校史馆,成为一件特别的藏品。
这是一把深情的泥土,因为捧起它的师生们对这片土地都爱得深沉。
叶谦吉出生于1909年,2017年仙逝,享年108岁。这位跨世纪老人还是西南农学院的筹建者之一,更是学校发展壮大和合并组建西南大学的见证者。
1950年,西南文教部决定成立西南农学院,并选址在北碚天生路一侧新建。校史资料记载,叶谦吉本是重庆大学法学院教授,奉命调入西南农学院,并担任建校办主任。
“当时交通条件极不方便,建筑材料的采备和运输,成了最困难、最艰苦的挑战……师生、工友们勇往直前,马车、鸡公车、人力板车、肩挑背扛一齐上,从嘉陵江边挑运近3000吨河沙到工地……从山上望去,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阵。”叶谦吉曾这样回忆。
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为美化校园,师生们“硬生生”地挖出了一口池塘,平整出一块足球场大小的花园,栽上茶花、翠竹、香樟、银杏等各种花木,池塘里则栽上荷花。后来,这座花园被命名为共青团花园,池塘则被师生们唤做荷花池。
所以,当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毕业,叶谦吉先生到这座花园里挖一把泥土相赠,兴许也是期望学生们不忘奋斗初心、砥砺前行吧。
都说“三尺讲台也是最美的国土”,侯光炯先生一辈子钟情的土壤,叶谦吉先生赠给弟子的泥土,其实都来自同一片土地,那是中国的大地。
这样的先生,当然是真正的大先生。这样的先生之风,当然山高水长。
(作者系西南大学档案馆、校史馆、博物馆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