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粪—啰!清晨,这悠长、清脆(有时,也有些粗犷)的吆喝声,便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响起。像报时的钟,敲醒了家家户户沉睡的梦。
不一会儿,随着一声声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一个个满是倦怠、呵欠连天的家庭主妇,便拎着各式各样的马桶——我们这里叫得粗俗一些,叫尿罐——将粪便、尿水倒进收粪农民的粪桶里。紧接着,满街顿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涮马桶的声音。
城市的烟火,也在满是俗气的喧嚣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如果要问,这是何年何月的事?20世纪60年代及70年代初期,在一些中小城市,恐怕概莫如此。
那时,化肥是个稀罕物,不光要凭票购买,价格也贵得咬人。因此,近郊的农民一般都要到城里收粪,以弥补种庄稼肥源不足的问题。从一定意义上说,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屎尿也是一种“紧缺资源”。
我的老家叫棉花地,地处万州郊区。住了一二百户人家,虽然都很穷,但“吐故纳新”却是必要的。因此,每天来收粪的农民有好几拨。
那个年代,几乎没有“公厕”“卫生间”这样的设施。家家户户买的都是陶瓷烧制的“尿罐”和“夜壶”。
因为肥料紧缺,能收到粪是很幸运的事。所以,一条街道,通常有几个人在收,但各有各的“势力范围”,谁也不能“侵犯”谁的领地。不然,轻者动嘴;重者动手。
我的童年和青年时代,都是在棉花地度过的。人的记忆真是很奇特,好几十年过去了,许多有关收粪的故事,仍不时在脑壳里打转转。
说起这活儿,也是一个无奈之举。通常情况下,一般都是女人(尤其是中年妇女)在做。从自家的住地到城里,一个单边少说也要个多小时。而且,几乎都是爬坡上坎。很多时候,男人是不屑做这种活路的——这是我长大了以后的想法。
收粪,通常都是在清晨进行。
天刚刚亮,一家人也该陆续起床了,街头便时断时续地响起了一声声吆喝。
或清脆,或尖细,或低沉……像起床号,更像口令,家家户户的女主人便拎着尿罐、夜壶,将这些污秽之物倒进农民的粪桶里。然后,用涮把一阵猛涮。大城市叫“涮马桶”,我们这里则叫“涮尿罐”。不管男女、老少,人们都“不紧不慢地做着一天生活所必须,却又纯然属于自己的事情”(余秋雨:《江南小镇》)。
记不清是哪年哪月哪天,我们这里突然冒出另外一桩新奇事:来了一个收粪的男人!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天才蒙亮。棉花地陡然响起了一个陌生而粗犷的“男高音”:倒—粪—啰!
这是哪来的人啰?母亲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开了木门——很快,几乎家家户户的门都吱吱呀呀地打开了,露出一双双睡意朦胧的眼睛,像看西洋镜般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人年龄可能不到50岁,个头很高,少说也有一米七以上。瘦虽瘦,五官却端正,皮肤黑里透红。
啷个是你?你婆娘呢?有人发问。
她,她得病了。男人嗫嚅道。
后来才知道,他女人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再也做不动笨重的活路了,只好由他取而代之了。而且,这一“代”就是两三年。
因为个子高,棉花地人都喊他“大汉”。别看大汉个子高,跟他婆娘一样,心却很细。不少时候来收粪,扁担头还挂着一大把时令蔬菜或一点苞谷红苕。数量不多,也不值钱,但收获的却是热烙烙的道谢。
刚接手这活儿时,大汉显得有些局促和羞涩。不论进哪家门,都是低着头,很少说话。来了,门外默默一站,故意轻轻地咳一声,待主人开口,“你各进来倒嘛。”他才蹑手蹑脚地进得屋去,小心翼翼地拎起尿罐、夜壶,将粪水倒进粪桶里,神情庄重而肃穆。
不一会儿,两只粪桶基本上装满了,因为怕粪水流出来,他每次都要放两片预先准备的菜叶子在上面。然后,迈着沉稳而有节奏的步伐,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我们邻居有个姓谭的初中毕业生,从小喜欢编点顺口溜。那天也许是“诗兴大发”吧,神秘兮兮地把我喊去,如此这般耳语一番。第二天,我便约了几个小伙伴,跟在大汉后面,有板有眼地一起吼道:农民伯伯身体好,早上起来呼口号:倒一粪一啰!
去!去!去!你这些小崽儿。不好好读书,二天只有跟我一样,挑屎桶桶!
哈哈哈!我们一边笑,一边蹦,一边跳,天真与活泼写在满是稚气的脸上。
以后,以及以后的以后,我们逐渐长大了,也一天天开始变老。棉花地同整个城市一样,变得更加光鲜、靓丽。
“农民伯伯”们不再收粪了,原来的“稀缺资源”,都成为了“沼气池”里的废弃物。这吆喝声,也从此在我们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