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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黛云、汤一介在未名湖畔。图源:北京大学官网 |
题记:2024年7月27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中国新时期比较文学学科主要奠基人乐黛云先生在京逝世,享年94岁。
未名湖畔的一只鸟儿,永远地飞走了。
乐黛云老师仙去那日,我出差在济南。三伏天,工作很满,直到夜里把事务忙完,我才看到乐老师的讣告,当即心里咯噔了一下。以94岁高龄遽归道山,也算圆满。但难过还是涌了上来。在这个告别的季节,又一位可敬的长者远去了。我觉得似乎应该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可以做点什么。只好静静地坐在房间,端详着讣告上的照片,看了又看。
黑白照片定格了乐老师的笑脸,盈盈笑语仿佛跳跃着浮出画面来到了耳边。她的样子与我最后一次看望她时并无二致。那笑容慈祥温暖,那目光依然令人心安。
她捧着书临窗而坐,优雅淡然,窗外有大树参天,洒下阳光一片,光晕缭绕在她身后,形成了一种疏朗的朦胧,方寸之间寂寂无声,却有胜万语千言……我忽然记起,有幸与乐老师相识已十余载,那些如白水一样流过的经年往事,渐次鲜活起来,一点一点浮现在脑海。
严格来讲,乐老师与我并无师生之缘。在我心中,她很早就是一位学术偶像。我念书时曾对比较文学颇感兴趣,希望能深入了解这一学科领域。作为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开创者和拓荒人,乐老师的名字出现在所有重要的参考书目中,我拜读了她几乎所有的著作和论文。那时她在我眼里,是只能膜拜的学科“祖奶奶”。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跟乐老师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北大未名湖后湖湖畔。那是个萧瑟的初冬午后,我刚工作不久,一位前辈要去汤一介、乐黛云二老家中采访,我听说了之后很激动,拜托她带我同往。
我们从北大西门进入燕园,疏林如画,曲径通幽,绕过水枯荷残的未名湖,后湖深处是大师云集的朗润园13公寓,汤乐二老的家也在这里。
这是一栋四层高的土黄老楼,位置可谓得天独厚。楼前临湖,湖边垂柳成行,冬日里虽已水枯,仍可见凋零之美,不难想象,等到未名湖上春风拂过,碧水摇漾,鸟语花香,又该是一种何等清丽美好的桃源景象。
在楼栋门口稍事等候,便瞧见遛弯回家的二老正沿着滨湖路快步走来。个子瘦高的是汤老师,身材圆润的是乐老师。汤老师昂首阔步气宇不凡,乐老师腿脚不好,扶着轮椅倒也走得飞快。她笑容满面,热情地招呼我们,一起回到位于二楼的家,又热情地让座倒茶。
对二老的采访是分开进行的,于是在前辈与汤老师对话时,乐老师就跟我待在另一间书房聊天。
年轻人总是有梦想的。但我再怎么爱做梦也没有料到,有一天可以走进比较文学“祖奶奶”的家,在她的书房里跟她单独聊天。然而这一切竟是真的。所以年轻时的梦想还是可以更大胆一点,保不齐哪天就能实现。
我想我那天一定是有些紧张的,但我记得乐老师一直面带微笑,她有些胖,胖胖的她笑起来愈发亲切慈祥,于是很快我也就不再紧张了。
乐老师的书房给我很深印象。她和汤老师各有一间专属书房,窗外正对着未名湖,阅尽四季更替、岁月流转。书房的每一面墙壁都安放着顶天立地的大书架,每个架子上书都满满当当,有的书还溢出来码到了书桌上、沙发上。
乐老师说,读书人安贫乐道,坐拥书城就是最大的幸福。但她也会故作苦恼地说,书还在不断增加,最担心别有一天压垮了书架,压塌了楼板,那才麻烦大了。为什么?“楼下是季羡林先生的家呀。”她淡淡地回答,见我面带惊诧,又是呵呵一笑。
她知道我是重庆人,于是“爆料”说,她家楼上还住着一位老太太,是物理系老教授的夫人,自己也是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以前我们不熟,只是礼节性地寒暄,后来才知道,她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中国计算机之母’夏培肃先生,是我们国家最早主持开发芯片的科学家,她就是你们重庆人!”
我们还聊起了当年非常走红的一位重庆女作家,那位作家的作品一度被视为离经叛道,但那种毫无畏惧又颇受文坛瞩目。我还意外收获了几段文坛八卦。当然,八卦并非乐老师本意,她的落脚点在文化观察,“你们重庆女孩子漂亮又有个性,有顽强的张扬的个体生命意识,这一点跟我老家贵阳挺像!”
说起重庆,乐老师的记忆又被勾起。她说自己17岁就曾“独闯山城”。“重庆是山城,我们贵阳也是山城。”17岁那年为了考大学,她独自一人挤在一辆货车里,一路山路颠簸,心惊胆战地到了重庆。考场就在沙坪坝原中央大学旧址,那时大学生已放假回家,高考生们就白天顶着三十七八度的高温考试,晚上在臭虫成群的学生宿舍歇脚。她用20天时间参加了北大等三所大学入学考试,均被录取,最后不顾父亲反对,毅然选择北上求学。
我们的聊天似乎有些闲散,但谈天说地,还算投缘。我才知道站在学术高原的乐老师其实骨子里也很浪漫。
他们家中随处可见各种兔儿爷玩偶或小摆件,那都是乐老师送给汤老师的礼物,“老汤属兔,他喜欢兔儿爷,我平时到外地开会,看到兔儿爷都买下给他带回来。”汤老师也为属羊的乐老师买羊主题玩偶,未泯的童心伴随了二老漫长的人生。
后来乐老师还曾多次表示,嫁给汤老师,是她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个重要选择。
二老曾在文章中自比为“同行在未名湖畔的两只小鸟,普普通通、飞不高也飞不远的一对”。
2014年9月,汤老师去世,童话谢幕了。当年,我已经离开北京回到重庆,我在新闻里看到乐老师写下的挽联,“未名湖畔鸟飞何疾,我虽迟慢誓将永随——你的小黛”,想起几年前在未名湖畔与二老的见面,鼻子止不住地发酸。
这些年,我不时留意新闻,生怕看到乐老师不好的消息,中间也借几次出差机会,重返湖畔看望老人家,找她说说闲话。
最后一次见到乐老师,是2018年12月末冬至前日。那时她已经从二楼搬到了一楼,她恩师季羡林的旧居。
我们一起吃了饺子,简简单单的一餐,不紧不慢地聊天。我突发奇想让她用贵阳话跟我用重庆话聊天,她说了几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诶,88岁了,现在贵阳话都说不好了。”
临告别时,她还告诫我说,文化记者要多观察生活、观察人物,多写弘扬人文精神,对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有所裨益的报道。那两年正是国内娱乐圈烈火烹油的阶段,她有些担心,“现在很多媒体对娱乐明星的关注太过了,不是好事情……”
乐老师离开了,未名湖畔剩下的另一只鸟儿,永远地飞走了。只有回忆的种子还留在了湖畔湿润的泥地里,春风一来,它会破土,生长成永恒的怀念。
像我一样有幸走近过乐老师的人还有很多,对于我们来说,那些点滴永远不会过去,那些温暖将永远留存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