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伏,綦江白云村就热闹起来,朱顺家也跟着热闹起来。
他家坐落在进山的唯一路口,屋后松林满岗,屋侧一条峡谷绵延数十里。风从峡谷吹来,松林便潮涨潮落,院子里便风生水起,纳凉的人往院子里一坐,便清心寡欲,往事如风。
朱顺把家里长短高矮凳子摆在院子里,问路的,买土货的,纳凉的,加上鸡飞狗跳,比城里坝坝茶都热闹。
别人问朱顺年龄,他露出满口整齐的黄牙,大大方方告诉你,还差两天75了,这两天正忙着呢,儿子女儿也要回来了。
问话的人刚听得半头雾水,旁边纳凉的人就会给你讲故事:年轻时候的朱顺能干着呢,筑墙垒院,两楼八房,为一儿两女考虑尽善。没想到儿女比自己还能干,大女儿在城里某学校教书,二儿子在重庆一个大公司上班,小女儿家做着不错的生意,老伴在小女儿家帮着带外孙女。
别看他一个人在家,但身体硬朗,性情和乐,守着两分薄地,种五谷,饲牲禽,自给自足,自在自得。
生活也简单,南瓜可以吃一天,红薯可以吃一天,大肉可以吃一天,稀饭可以吃一天,面条也可以吃一天。卫生倒是马虎得很,常有纳凉的人取过门后的大笤帚,呼啦啦把院子扫得一尘不染。朱顺不多谢,也不多想,只和你热热络络聊家常。
这天一大早,朱顺给邻居和常年在此纳凉的旅居客人发了邀请,便忙前忙后地备上了。
他把平时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卖的50个鸡蛋分成3份,差10个的那份就添了两斤自己晒的梅干菜,儿女回家,来去都不空手,朱顺对儿女从不会厚此薄彼。又把地里留着的糯苞谷掰回来,小女儿最爱吃,好多来此乘凉的人要买他都不肯卖。被子和毯子三天前就洗了,太阳底下都快烤糊了。
山里的冬天,物什容易生霉,去年小孙子回来住了一晚,身上就长了红疹子,媳妇说是被子霉味重,长小虫子,便急匆匆带着儿子和孙子回城了。朱顺被老伴埋怨了好些天。两个女儿倒是考虑得周到,都自己带了被子,住了两天,全须全尾、大包小包地回城了。
朱顺把地里种的和圈里养的都早早备下了,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对于他来说,75岁和70岁只差着时间,像昨天和今天。
邻居老八和洪九来得最早,他们帮着朱顺磨好了豆子,宰好了鸡鸭,买回了猪大肠和卤鹅,又把点好的豆腐挨家送,并邀请邻居和附近纳凉的人们第二天去他家吃晚饭。邻居们都说,朱顺好福气,儿女都出息。
第二天午后,又有两个邻居提了两条鱼过来给朱顺帮厨。朱顺呢,倒像个寿星,乐呵呵地坐在堂屋,指挥这个,安排那个。
“老八,把那肉炖得久一点,外孙女的牙还没长齐呢。”“三嫂,花生米多炸些,下酒老香。”“卤鸡腿和鸡爪匀着装,孙子要吃鸡腿,外孙女喜欢吃鸡爪儿。”“黄荆豆腐要做成咸口的,老婆子血糖高,吃不了甜……”
“朱顺,你的花椒在哪里呀?”
“橱柜最下层”。
“朱顺,你这火腿肠要是再放点干木耳和干黄花就鲜了。”
“哎呀,没有买呀。”
“一会儿让我孙子送过来,我家里有。”
……
朱顺站在公路边张望了几回,突然想起应该给孩子们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到哪儿了,便拿着手机到院子对面的小土丘。家里手机信号不好,打和接都堵。
刚到土丘旁,电话响了,一看,是儿子打来的:“爸,你怎么不接电话呀,打老半天了,我今天回来不了了,这两天我们都加班,有高温补助,请假一天补助就没了,不划算。小琴给你网上买了件衣服,绸缎的,穿着可凉快了。这两天就到,你注意查收一下。”朱顺正要说让媳妇把衣服退了,山里凉快,穿不上绸缎衣服。就听到电话里传来嘀嘀的忙音,通话已结束。
叮叮,大女儿的微信头像在闪动。朱顺眯着眼睛点开微信,他看不清,又拿回院子让洪九帮忙看。
洪九看了看说,娟妹子不回来了,说是这两天有课,给你发了个红包。洪九帮朱顺点开,里面有300元。
朱顺收了钱,正要回屋,老伴电话也来了:“老头子,你那电话是咋回事,我一早打到现在。芳芳昨晚发高烧,闹得全家人都没有睡,天亮才从医院回来,这会儿刚睡下,你自己煮点好的吃,别省着。我在女儿家啥也不缺,中秋节孩子一家要去奶奶处,到时候我再回来。”“那你照顾好芳芳。”“不说了,孩子醒了。”
朱顺还想问问什么,总觉得话没说完,一时又忘了,“哎,孩子们不容易,能帮衬我们就帮衬着吧。”朱顺把本想对老伴说的话对一旁的洪九和老八说道。
回到堂屋,看到一屋子为他忙碌的邻居,朱顺突然觉得脚下很沉,看来75和70之间,相差的不只是时间,还有身体。
厨房里,酒已温,肉已香,邻居们热络又热情,小花狗巴巴地跟在朱顺身后,小黄猫蜷在桌底馋候着。朱顺和几个老邻旧友围坐一堂,酒酣胸胆,闲话当年。
月亮出来得真早,太阳都还没有回去。院子里,和孩子们一起种下的梧桐已经高过屋顶了,投下小半院子荫凉。风吹叶动,叶疏影阔,余晖满庭,蝉鸣在此间声声吟唱,特别像朱顺酒后跑了调的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