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排队等候拉拉渡时,偶遇虎耳草的。
天已有暮色,雨并没有停歇的迹象,青石巷的两边错落着灰墙黑瓦的房屋,一串串红灯笼,各色的鲜花绿植和开放的雨伞,被巧妙地安放在恰当的位置,好像任何一点的偏移,都会让爱美的人心生遗憾。
我们是一群对美那么敏感的人,在这被细雨美颜之后的景致中,怎么还能忍受排队的枯燥,每个人都拿起手机,要将这一刻的喜悦与领受,都妥帖地保管好。
我为了拍一个茶室高高的门头而不断后退,脚跟却撞到一处门槛,踉跄着险些摔倒。
幸好旁边有一位年近七旬的大爷,穿深蓝衬衣,很仁厚很沉稳的样子,他用左手一把将我拉住,另一只手仍然稳稳地举着雨伞。
我赶紧谢过大爷,这才看见,伞下是大爷的老伴。她满头银发在脑后被妥帖地盘起,系着一条过膝的灰黑色围裙,一个背篓放在身前,背篓上面还贴着“豆腐脑”的小小招牌,是圆而有骨的行书。在这个满是游客的地方,做生意的人都使出浑身解数专注于招揽生意,我却没有听到大爷大娘吆喝的声音,大爷的专注在打伞上,大娘的专注在静静等候上。
之后这接下来的一幕,原本平淡无奇,但却因为它的名字与形色,让我的心为之一动——
我看到大爷脚下的白瓷花盆里养着一种绿色的植物,我向大爷确认了它的身份,没错,就是虎耳草。
虎耳草,小小的虎耳草,不起眼的虎耳草。
在秀山的边城,在洪安的拉拉渡渡口,在雨中,和沈从文《边城》里的虎耳草不期而遇,它好像在朝我眨眼,和我絮絮叨叨,于我,就不能只用惊喜、兴奋、幸运这样的词语来形容。
实际上,我很早就听说过虎耳草,也见过虎耳草,尤其是听妈妈讲老家山坡上虎耳草的时候,她脸上的赞叹表情,一直让我对虎耳草心存好奇。也因之就有了些许的条件反射,在我生活中任何一个时辰浮想到虎耳草,都会觉得是一种奇妙。
之所以这么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下午奔赴边城的路上,我就朦朦胧胧地眺望过虎耳草,那个时候,汽车正渐渐地接近一个高速公路隧道。
我看见了隧道顶上的悬崖,茂密的丛林,星星点点的苔藓和草蔓,它们在雨水的冲击下反倒显得格外清亮有力。我似乎还看到了虎耳草,一大片一大片的,紧紧地贴在岩石上,专门跟怪石嶙峋挑战,穿越各种各样的陡峭,它的样子圆润细腻像极了老虎的耳朵,它有纤细又四通八达的根茎,顽强地向着高山和深谷蔓延。
那一刻,我的眼神迷离了,感觉到处都是虎耳草。
二
我们在群山环绕的高速公路上奔驰,在越过很多个隧道之后,来到渝东南的酉阳,在高速公路板溪(叠石花谷)服务区又作停留,听工作人员和我们聊一些建设过程中的往事。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位正在酉阳工作的朋友,他叫金正连,是重庆工业职业技术学院的一位中层干部,一年前被派驻酉阳铜鼓镇清泉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
我和他通电话时,曾经听他多次谈起高速公路渝湘复线建设,话题说到清泉村,他一下就兴奋起来:“清泉就规划了一个出口,我们天天都盼着通车!”
在金书记眼里,山里到处都是宝,但是离中心城区近六个小时车程,不要说将山里的宝运出去,就是请朋友过来玩,都是为难人。
只不过,等渝湘复线通车,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金书记说,板溪、毛坝的高山蜂蜜,酉水河野生鱼、清泉的黑山羊、麻旺的鸭子,黑水的蜂糖李,山里面的好东西太多了,都要送出大山,村里人现在是天天都在盼呐,就盼高速公路早点开通。
每一条高速公路延伸的前方,总有无数人在痴痴地惦记,为着他们的家园,为着他们世世代代的梦想。
在我看来,有些人是造梦者,有些人是追梦人。
比如金书记和山村里面的人,他们是造梦者,他们渴望有一条翻山越岭的高速公路,从村边经过,从此整个村庄、整片山脉、整个看得见人烟的崇山峻岭中,都是笑逐颜开的丰裕。
又比如26岁的惠武兵,他和同事们是追梦人。
惠武兵是中交二公局承建的渝湘复线高速公路双堡特大桥项目测量主管。在修建大桥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惠武兵扛着测量仪,无数次在高山峡谷间徒步穿行,寻找最佳测量位置。
人就站在一堆乱石上,也可能泡在一个水洼里,甚至可能半个身子挂在绝壁边沿,更极端的是整个人就高悬在主拱上,脚下则是几百米的深谷。
俯瞰深渊的感觉,在我是想想都全身发软,而在惠武兵,却是家常便饭。在步步惊心的挪移中,他必须将测量精度确保到毫米级,丁丁点点都不敢出差错,那个难度有多大,我们只能无限地发挥想象。
我是通过电话“认识”他的,我找他了解高速公路的建设情况,他很平静地回答我的问题,多数时间都是波澜不惊,只有一次,他发感慨了。他告诉我说,有一次,他从主拱上下来的时候,两条腿还在发抖。
三
双堡特大桥是世界上在建最大跨径的双跨连续拱桥,也是渝湘高速公路复线项目的关键性控制工程,位于重庆市武隆区境内。据我所知,双堡特大桥实现了三项世界第一,即双联拱跨径世界第一、独立吊塔的缆索吊跨径世界第一、同等结构的缆索吊吊重世界第一。
为了这座桥,为了高速公路上更多的桥,惠武兵和同事们每天都在追逐自己的梦想。
我在电话中问到了人生的梦想,但惠武兵并没有正面回答我,倒是好多次提到测量位置和测量时间。于是我第一次知道,测量还要选时间。
惠武兵给我说起了大桥建设的一个关键环节,拱肋吊装,简单说就是将72节大桥主拱肋,每节钢构件重约200吨,一节一节地从两侧向中间递进,逐步拼接成两条完整的主拱。然而山里昼夜温差大,钢材热胀冷缩的误差最高可达到5厘米。为了减少温度对测量的影响,他和同事们只能选择在气温相对稳定的晚上和凌晨作业,往往一干就是一个通宵。
测量一个拱肋,从点位选择、机器调试、复核到完成空中对接,若一切顺利,惠武兵和同事们就会松一口气,满足地在凌晨的微光中,看武陵山脉高峰与峡谷间的云卷云舒。
为了这72节拱肋的测量,惠武兵和同事们昼夜颠倒,工作了两个来月。
渝湘复线高速公路有多长?告诉你吧,全长280公里,由巴南至彭水、彭水至酉阳、武隆至道真(重庆段)三个项目组成;有多少桥梁和隧道?告诉你吧,有特大桥17座,大中桥121座;有特长隧道9座,长隧道18座,中、短隧道14座;有涵洞及通道223道——用一句话来解读,渝湘复线高速公路全线平均桥隧比达到80%,建设难度超出想象!
到2024年底,这条高速公路将实现全线贯通,从此重庆中心城区前往酉阳及湖南方向,和现有的G65包茂高速渝湘段(渝湘高速)相比,缩短里程47.8公里;重庆中心城区至贵州沿河方向,缩短里程79公里。
四
这就是追梦人惠武兵的梦想,是所有高速人的梦想,更是无数个金正连和乡亲们的梦想。
包括边城拉拉渡口的大爷大娘,高速公路越是四通八达,边城就会越闹热,他们的豆腐脑生意也必定越来越好。
但是最初,我并没有把他们和虎耳草联系起来。
是那天站在建设中的渝湘复线阿蓬江大桥上,渝湘复线公司的王博主任说了一句话,让我一直到现在都震撼。
当时他指着大桥面前的悬崖峭壁说,你们看,这面绝壁几乎呈90度垂直,在这种角度的绝壁上打隧道,施工难度最大,也最危险。
我仰头望,那山那壁,确实太陡了,又高又直,一时间居然就看得我后背发凉!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好像又看见了虎耳草。
在那些古老而苍凉的山崖上,那些布满墨绿色泽的叶片,大丛大丛的,穿崖凿岩的,那不就是虎耳草吗?
它们成群结队的匍匐,巧妙地昂首挺胸,带着无所畏惧的真性情,哪里最陡就向哪里冲击,从山脚到山巅,直到把全部生命的延伸,都完完全全的、郁郁葱葱的、水灵灵的,交给一座巍峨的山。
虎耳草,虎耳草,确实又渺小又单薄又柔软,纯属轻拿轻放的被子植物,却有着传奇般的神力。
在寡土少肥的湿润岩壁上,它靠着细小的茎段就可以攀爬,获得新生和重生;这还不算,虎耳草还是一味良药,可以治疗多种疾病,《本草纲目》和不少地方草药志中都有记载,特别是在民间的药用历史十分悠久,这些,都是我最近才知道的。
实际上,虎耳草还有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拉丁学名直译,叫“割岩者”。
割岩者,一点一点地把坚硬的岩石割破,难怪虎耳草专挑坡坡坎坎悬崖峭壁生长,它的坚韧,竟然可以割开千年不朽的深山老林,它用自己无坚不摧的缓缓移动,将浑厚的山脉,连成一片。
难忘这个初夏的五月,我和朋友们沿着高速公路看城市和乡村。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看的其实是割岩者。
我是第一次真正懂得,割岩者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