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从重庆到上海来接头的地下组织工作者陈昆,在大世界娱乐场的门前夜雨中,在大世界变魔术的朱三眼皮底下,被一声枪响带走。而同为地下组织工作者的朱三,本来接到宁波镇海乡下的老婆来信后,车票都已握紧在手里,要回去休息一阵子。但雨夜的那声枪声之后,一切都已改变:朱三接到指令,要完全忘掉自己,完整替代陌生人陈昆,活下去。
这部名为《大世界》的小说,一开始就如同借助作家海飞之手,向一片茂密的深林中,扔出了一记闪光的匕首,让它在丛林中既闪转腾挪,又要飞驰向前,越过幽暗与惊险,背叛与坚定,爱恋与忧伤,最终完整或残损地回到浙东革命根据地中。
海飞写谍战小说,总能够把重重疑云的情景拉满,哪怕是一个段落截取出来,都可以拍出一幅意象丰沛的画面。这是他以传统小说深扎的马步,泼墨般的招式,腾挪到谍战文学中的蝶变。这一点已然在《麻雀》《惊蛰》《捕风者》《向延安》《苏州河》等小说中尽致表现。而这些小说要么成为谍战热剧,要么正向舞台剧进发。
这回的《大世界》,所写皆为平凡之人,正是海飞把过去20年,那些中短篇小说中的鲜活小人物,放置在纷乱时期的群像贴片,生活与时代的烟火,成为每个人的粉墨底色,登场蝶变后你会觉得这些人特别的真实鲜亮,群星闪耀。比如,陈昆卧底于宁波日军宪兵队的密探队后,策应他的人是会计、厨子、马倌、杂役、业余花旦,看上去都相当羸弱,却每每在紧要任务面前,冲锋陷阵的能量像是被装上了爆破按钮,一触即发。即便是朱三的老婆傅灿灿,嘴如刀子,但沾到亲情与正义的地带后,所展露出的话语与眼神,却是隐忍的勇敢与绕指柔般的默契,让人觉得热血沸腾,又是隐隐作痛。甚至那些敌营中十恶不赦之人,也都自带鲜活因子。小说并没有在宪兵队长松本的嘴角安上一撮仁丹胡子,使其陷入脸谱化,而是让他一边侵占别人领土,一边又无比深念自己故土,一边亲手杀戮那些平凡之人,一边又歇斯底里地回忆自己的亲人。海飞把这些人灵魂中的恶之花,写得无比瓷实又柔软,如橡皮泥一样,让人揉搓不停、撕扯不断,一不小心又会贴面窒息。这正如文学评论家李敬泽所称,(海飞谍战小说)文字之中,展现了惊人的想象力:那是关于不可能的可能,关于人的光芒。
所以,《大世界》写就的是沉重的主题,但读起来感觉是非常轻逸的,你可以跟着那把掷向深林的匕首或者干脆是作者海飞,一起飞,就像一首曾经流行的民谣所唱: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的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的地方,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光亮。
海飞说,他这部小说要写的是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才能够变为另一个人。
为此,小说在结构上特意运用了创新文本样貌来推进,在朱三向陈昆蜕变的过程中,穿插着“陈昆”在另一个世界的小字体旁白,但读来又不夹生,贴合着人物命运的纵横奔突,盘带着整个小说的节奏,也是在行进中表达一个人更立体地变成另一个人的推演。实际上,小说人物的命运却又在革命年代的“大世界”中极其逼仄,该如何安排“开阔”,那只能回到一个人的内心中,海飞借助这些人物内心勇者无惧的行动,用抒情式的唯美与轻逸,表现出沉重与残酷的现实。
《大世界》在情节的漩涡之中,涉海入林,风过林梢,每一个眼神、对谈、动作或自然界的一滴雨水,都是谍战引线,再反转入海,海中孤舟,确认海市蜃楼,而林中响箭,回荡一线命悬。你看,几乎是无缝的通道中,那个变身陈昆的朱三,要做的选择是,别无选择,只能向前。他必须忍看朋辈成新鬼,又要静向刀丛觅转机。博得一线希望,再带着希望奔赴光明,家国情怀与人性考验,像是一枚螺丝在拧紧,拧出纹路与缝隙,便是通道,而那些拧出纹路所吐出的,正是热血经燃烧淬炼后,丝丝缕缕的铮铮铁骨。与其说信仰就是你嵌入到正义,发现正义有虹吸效应,毋宁说,人性的抉择,形同一只飞蛾在寻找各种可能角度,义无反顾地扑火。平凡人在那个被侮辱与贬损时期的抗争与暗战,可能是无力的,但一定是真勇,具有人性之韧的召唤力。
《大世界》在自然环境的融入人性的应用,更是娴熟而美丽。那些密密匝匝的雨,每过几个章节都能看到,落在宁波的小镇上,也落在陈昆日记里所描述的重庆。而最终回到了小说结尾,那些年遇到的大雨,变成新世界的皑皑白雪,大雪无痕,而每一片雪花,都裹挟着风,飘向一只已然锈钝的匕首。朱三,已变成陈昆的朱三。
螺丝在南方拧紧,未知在何处焊接。可能是地理坐标,又可能是时间通道。谍战小说把人性拔升至艺术的高度,这正是海飞谍战小说的魅力。而他又说,10多年前他到余姚浙东新四军游击纵队参访,看到那里修械所、银行、报社根据地的旧迹。然后就有了极大的劲头来写作这个长篇。这又是现实的观照,所有地名与故事都有真实的影子在复活。
作家在回望的过程中,绕不开一个出发地——重庆。小说在另一个主人公唐书影给真正陈昆的绵绵情书中,重庆这座城市中当下仍然存在的嘉陵新村等地名,上坡下坡的地形,以及在战火年代中,城市里人们的勇毅与牺牲,都稳稳立起来了。站在一个城市对另一个城市的张望,海飞是用情用意的。他说过,《大世界》如果拍电影,重庆作为重要取景地之一,当然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