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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1989—1994)《白门柳》是作家刘斯奋创作的长篇小说,共3册,分别为:《夕阳芳草》《秋露危城》《鸡鸣风雨》。该小说第一部、第二部获得茅盾文学奖。
作品讲述的是明末清初“秦淮八艳”中的三大名妓柳如是、李十娘、董小宛以及名士钱谦益与时代、命运奋力抗争的故事。小说通过明末清初复社诸生与秦淮名妓在大动乱中的历史命运,展示了17世纪中叶天崩地解的社会巨变和历史画面,并使用了大量中国古典诗词作为意象。 |
国破家亡,残山剩水;名士风流,风月悲歌。
自古名士多风流,醉里寻花解忧愁。真名士,有节义,断然不会在纸醉金迷中,忘却国仇家恨,丢掉士人风骨,辜负真我本心。
士或士人,这样的阶级身份,在历史演进中,长期作为一种文化形象存在。在儒家学说浸染下,“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士人最重要的价值追求。
随着科举制度的推行,庶族兴起,士族退出了贵族的历史舞台。士或士人,则更多用来泛指读书人。
“学而优则仕”“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论如何,士人仍是完成道统、学统、政统、治统、法统等封建管理体制闭环的重要力量。
从春秋诸子的饱学经纶,到大唐才子的旷世风韵,再到宋代士子的风骨气度,士人阶层的文华治世和风采人格,如同闪耀的群星,在中华文明历史天空里,绵延成一条灿烂的银河。
然而,当历史的车辙停留在晚明年代,江南士人却留下了一曲文化的挽歌,成为士人风骨软化的表征。
外族的侵扰,流寇的掠杀,帝王的狂悖,朝臣的腐败,让大明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以东林党人、复社为首的一批江南士人,在明清交替之际,怀揣着重振明朝声威的梦想,走上济世救国的历史征程。
但是,在义与利的选择面前,在道统和政统的交互之中,这些江南士人精神人格沦陷,表现的知识分子参政乱象,让士人风骨的精神传统渐染消亡。
小说《白门柳》,写的正是明末清初江南士人面对时局动荡,精神世界在发生变异。其中的情形,就与杨念群在《何处是“江南”?》中写到的江南士林精神沦陷,丧失道统学统,沦为专制王权的胁从者,有着很大的相似性。
作为一部讲述才子佳人故事的历史小说,《白门柳》书写的人物故事,是读者熟知的。钱谦益、冒襄、陈贞慧、侯方域、黄宗羲、方以智、张岱、柳敬亭……这些是极具影响的晚明才子;柳如是、顾媚、董小宛、李十娘……这些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秦淮名妓。作者刘斯奋把这些真实的历史人物搬进小说中,以才子佳人故事来演绎那段极具悲剧美学的历史。
刘斯奋的目标和努力,是令人尊敬和激赏的。《白门柳》选择了大架构大篇幅,采取小说界流行的三部曲形式,以《夕阳芳草》《秋露危城》和《鸡鸣风雨》三卷,用130万字的巨量篇幅,来铺陈那个极具辨识度的历史年代。
为此,刘斯奋耗时16载,有时十天半月不下楼,晚上写至次日凌晨四点,睡一上午,下午接着再写,过着苦行僧式生活,最终完成这部鸿篇巨制,也拿下了茅奖殊荣。
在茅奖作品中,历史小说篇目并不算多,迄今也只有《李自成》《金瓯缺》《白门柳》《少年天子》《张居正》几部。尽管这些作品多被标注为“史诗性”写作,但整体而言,读者反响平平,多数不被记忆。《白门柳》尽管有“史”也有“诗”,但还是扛不起“史诗性”应有的厚重和深刻,显得较为苍白平庸。
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这部小说颠覆了人们普适的审美和价值。
对于晚明士子与“秦淮八艳”的故事,不论历史记载还是民间记忆,都堪称“前人之述备矣”。冒襄的《影梅庵忆语》,孔尚任的《桃花扇》,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还有林林总总的野史话本,早就在人们内心植入那些名士和名妓的深刻印象。
特别是《柳如是别传》等作品,在史实考证的结果上发挥文学想象力,写透了晚明文人的内心挣扎和青楼女子的才华气节。
不得不说,《白门柳》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太僵硬了,太拘谨了,太苍白了。在精神人格的呈现上,太过矮化和俗化,极大地破坏了人们的审美印象。
小说贯穿始终的核心人物,一共有五位,分别是钱谦益、柳如是、冒襄、董小宛、黄宗羲。但,这些形象展示,似乎除了机械的史料搬运,就只有蹩脚扭曲的想象。
以柳如是为例,这个“秦淮八艳”的代表人物,在《白门柳》中竟然被写得肮脏不堪,实在令人震惊。
据史料记载,柳如是命运悲苦,早年因家贫被卖为婢女,后来堕入风尘。柳氏虽身处青楼,但苦学深读,诗词书画颇有造诣,其诗作《岳武穆祠》《于忠肃祠》等,气蕴雄厚,慷慨苍凉,被世人称为“风骨嶒峻柳如是”。当时,柳如是不仅著述颇丰,结交的也多是当时的名流才子。
后来,柳如是嫁于钱谦益,在明亡国之时,请求钱谦益殉节。钱谦益做不到,柳如是则果敢跳水自杀,后被救起,仍积极拉动钱谦益投身反清复明的秘密斗争中。
这位秦淮名妓,不仅有过硬的气节情操,为人处世也“性机警,饶胆略”。这是一个美貌和智慧并重的女人,不论是家国情怀,还是美貌才华,柳历来都被津津乐道。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更是对其给予了极高的道德肯定。然而,在《白门柳》中,柳如是不仅被写成了一个在后院争权夺利很会算计的泼妇,更是一个不受淫欲控制的荡妇。比如,写柳如是趁钱谦益不在家,先是勾引仆人,后又与郑公子苟合,相关场面描写极为粗俗。对柳如是如此丑化矮化,令人震惊。
小说写作,文本要撑得起故事,故事要立得起思想。《白门柳》作为一部历史小说,作者对价值立意的追求是显而易见的。从故事情节上,作者书写了历史转折时期士人作出的两种选择:一是在权力与利益面前丧失人格气节,成为专制王权的工具人;二是从传统士大夫蜕变成为早期的启蒙思想家,给后世带来难得的民本思想。然而,《白门柳》在书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时,始终缺乏创新突破;在故事叙事上,缺乏严谨的结构,显得拼接成分太重;在价值思想呈现上缺乏艺术表达力度,显得太过教条、僵化、单薄。这一切,都削弱了《白门柳》的作品价值。
比如,东林领袖、复社名士、清流代表,在晚明士人的亡国愁云里,在国破之后的残山剩水中,要么极度势利,要么僵化呆板,就连后世转身成为大思想家的黄宗羲,也只是个“愤青”形象。其实,关于钱谦益、冒襄、侯方域等才子,历史早就做过清晰画像。特别是黄宗羲、史可法这样的人格偶像,可以立体呈现的空间很大。包括马士英、阮大铖等投机变节者,性格特征和心理活动都应有丰富复杂的表达空间。从故事情节上讲,不论是与阉党余孽阮大铖等人的抗争,还是和宵小之徒马士英等人的博弈,抑或是与青楼名妓之间的爱恨……书写这些江南士人的故事,都可以做到荡气回肠、情深义重。遗憾的是,《白门柳》却难以满足这种审美愉悦的期待。
晚明,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别悲壮的复杂年代,但江南文人的爱国情怀,特别是像柳如是这样青楼女子的节义情操,仍然如同一缕烛光映照孤冷的历史墙壁。如果文学书写不能把这样的烛光点亮,反而将其掐灭,给悲情年代涂抹上太过僵硬又浓厚的历史脂粉,这样的历史写作无疑只能是失败之书。
晚明的残山剩水,何以埋葬士人风骨?时代的精神家园,何以滋养理想人格?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永远都有一块巨大的空白地带,值得用灵魂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