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3日，黄永玉去世，离百岁仅差数月。次月，其散文集《还有谁谁谁》出版。翻开这本书，发现序写于当年的正月十五。黄永玉在序中畅想，要在这本书之后，办个画展，起码再忙三四张画。百岁前，大概没有时间再写文章了。万一活不到那个时刻，看不到自己的画展，但那是老天爷的意思，谁也帮不了忙。这些平淡如水却直指人心的文字令人动容又令人心疼——这注定不是一本普通的书。

　　“北京到冬天，麦子割了，郊外一展平，几家农屋，几树山里红柳。”“画面是不尽的水田，一道横着小河上有小船来往，彼岸一座座白墙黑瓦的房子，棵棵椿树陪着。”书中的每一篇都弥足珍贵，它既是一个百岁老人的人生回望，更是一个时代的徐徐展开。

　　我喜欢读老人的文字，特别是人生向晚时的文字。作为一本散文集，它最吸引我的，就是它清新脱俗的文字。黄永玉写散文如同做木刻——字字如刀，入木三分，言简意赅，唯美隽永，既有画面感，更有诗意和远方。如清泉流泻，似闲云信步。文学，一直是黄永玉最为倾心的行当。从《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比我老的老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到《还有谁谁谁》，黄永玉用他独有的言辞和个性的表达方式，宣示着什么是人间清醒、什么是雅俗并陈。

　　相比于板起面孔写文章的一本正经，相比于十年板凳的清苦修行，黄永玉总能跳出俗套，举重若轻，把文字驾驭得游刃有余，就像用一根轻盈的鸡毛，去撩人们的痒痒肉，抵达人们的心头好。新鲜、亮丽、通透、干净、纯粹的背后，是历尽千帆，是阅尽人间事，是一位纯真的少年，是一颗不老的童心。这是属于黄永玉的独门功夫。

　　作为一本故事集，它讲述了黄永玉的百年奋斗历程和一生沉浮辛酸。从小辍学，流浪江湖，凭着天生才情加后天努力，黄永玉成为享誉中外、家喻户晓的木刻家、国画家、雕塑家、作家和诗人，坐拥“猴票之父”“老顽童”“一代鬼才”等诸多美誉。他的一生令人着迷，也像一个谜，深深吸引了他的读者、他的观众，去寻找谜底。

　　“我这种在江湖长大的人不容气馁，怄气的事从不过夜。”“倒霉和开心也是身外之物，都看开点才好。”“安慰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谅解对方。”“我这种从小一个人在社会上混，点点滴滴都是汗水得来，实打实，没有侥幸的勇气。”“假如硬要我承认这辈子总是鲜鲜子过日子、运气好的理由也未尝不是没有：一、有许多倾心可敬的朋友；二、自己还算是认真在做事。”“有朝一日告别世界的时候我会说两个满意：一、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二、自己是个勤奋的人。”随手摘抄书中的几句，老人的形象便跃然纸上——敢爱敢恨，真诚，真性情；言语诙谐，幽默，睿智；世事洞明，乐观，豁达；心性善良，宽容，怜悯。可以说，这本书呈现了黄永玉的性格底色，揭示了他内心珍视的人与事，揭秘了黄永玉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事实上，这本书不仅是黄永玉的“个人史”，更是一个“时代群像”。其中，既有黄永玉与王世襄、张学铭、王道源、王逊、常任侠、许幸之、韩素音、郑振铎等名人的交往，肝胆相照，惺惺相惜，也有与保姆曹玉茹、邻居老潘夫妇、老龚头、萧铁柱等人的交情，真心诚意，感人肺腑。

　　书中的文字让我明白，人生的苦难终会化作百年时的豁达，化作回望时的云淡风轻。一个人身上的人性光辉和温暖善良，始终不会被泯灭，不会被忘记，如同一道光，能穿透百年的风雨抵达我们的心房。我们总能通过一个个故事，去躬身入局、置身其中、换位思考——我们该如何度过我们的一生？

　　在书中，我找到了答案——人生如此漫长，却又如此短暂，要珍惜时光，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为人，要始终秉持与人为善，心怀赤子之心，善待身边的人，交一辈子的朋友，不攀比苦难，只谈论幸福；为事，要相信人生值得闯荡、值得坚守、值得热爱，不负青春、不负韶华、不负时代，一辈子认真做事，努力把人生打造成极致，努力做更好的自己，努力为社会做更大的贡献。

　　但凡真正的有人格魅力的大师，除专业论述之外，一定有文学著作存世。专业如同高山，让人仰止，文学却如小溪，开山辟路，让读者得以溯溪而上，一探山之高，山之险，山之绝美，山之丰盈。没有了小溪，山离人间很远，离普通人很远，虚无缥缈。文学是心学，是打开一个人的心灵密码。《还有谁谁谁？》是黄永玉留给后人的一个提问，引导读者来一个自问——我的一生，哪些人不该被忘记？当垂垂老矣，作别世界之前，我能为人类留下什么精神遗产？

　　回忆会抚慰一切忧伤。我们终会离去，但文字和事业会替我们永生。“黄叔叔（黄永玉）和张阿姨的家，是多么幸福，那是永远的童话世界，是与善良的梅花鹿、猫、狗一起的大森林。”“生活在此的人充满了童心和爱心，才称得上幸福！”全书最后部分，萧乾之子萧铁柱在信中对黄永玉的女儿说。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这无疑是对黄永玉一生最精彩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