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有一本书,名为《夜航船》,随手拾起,可以从任何一页开始往下读。这本书从天文地理到诸子百家,从三教九流到古玩奇器,从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煌煌20卷,125个小类,4248个条目,广博繁杂,包罗万象,可谓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百科全书。
《夜航船》作者是晚明史学家、文学家张岱。当下有句流传甚广的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此乃出自张岱。
张岱的高祖父是明朝状元,也是王阳明的入室弟子。张岱自小爱读书,五岁就善对。八岁那年随祖父到杭州,正巧遇到了骑着祖父所赠大角鹿游览钱塘江的传奇隐士陈眉公,陈眉公指着屏风上的《李白骑鲸图》出了上联“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调侃对句“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陈眉公立马将张岱引为小友。
出身于富庶之地的官宦人家,张岱也曾是阅尽人间繁华无数的少年公子。他将自己每一个爱好都做到极致,譬如爱茶。有一年夏天,他对绍兴城东的斑竹庵试水非常满意,用了一句评语“粼粼有圭角……如秋月霜空,又如轻岚出岫”。为了让这水更适合煮茶,张岱反复试水,最后发现将水放置三天三夜,待石腥味散去后,更能煮出茶香。张岱不出所料地又引领了时下风潮,人们趋之若鹜前来取水并如法炮制,最后竟引得斑竹庵不堪其扰,只能关门谢客。
张岱至情至性,有两桩事传为美谈。一是湖心亭看雪。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张岱一小舟独往湖心亭看雪,结果在万千纯白和寂静中遇到同来湖心亭赏雪的金陵人士,同饮同乐,离别时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还有一桩事,是金山夜戏。有次张岱坐船行经金山寺,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张岱在林下月光中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突然就唱起韩世忠击退金人的戏来,一时之间锣鼓喧天,一寺人皆起看。戏唱完,曙光将至,张岱命人又行船离开。当僧人赶至江边,目送远去,纳闷“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应该说,张岱在天地之间感应到了至美的时刻,兴之所至,便以人的形式呼应了这种至美。
张岱前半生的文字整饬、癖好广博、情性意趣均体现在了《夜航船》之中。张岱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南方多水路,夜航船便是苦途长旅的象征,船上的人来自天南海北,读书人、生意人、贩夫走卒全都有。航程漫长,行船缓慢,乘船的人总是三教九流,谈话内容也就不一而足。张岱谈到书名由来的一个小段子:从前,有位僧人与一位文士同宿于夜航船。文士高谈阔论,僧人敬畏慑服,双脚蜷缩而眠。但僧人感觉文士言语中多有破绽,就问:“请问这位相公,‘澹台灭明’(编者注:澹台灭明是孔子的学生,复姓澹台,名灭明,字子羽,七十二贤人之一。)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学子说:“是两个人。”僧人又问:“这个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学子说:“当然是一个人!”僧人听了笑着说:“这么说来,还是让小僧先伸伸脚吧。”这样的一敬一畏,一进一退,显出了学问的参差。《夜航船》是积累了中国文化常识的书,张岱将自己认知到的学问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短小精干,浅显易懂,本意是不让人们在夜航船的谈天说地中不至于献丑。但若真的烂熟每一个条目,想必任何夜谈都是活色生香,随涟漪荡漾开去。
张岱曾痛批过八股科举,认为读书人一旦浸染八股,“则心不得不细,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状不得不寒,肝脏不得不腐。”一针见血地指出八股科举制度对读书人的戕害。但在《夜航船》里,却收敛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讲了制科,讲了乡试、会试、殿试,也讲各种官职,娓娓道来。这其间,甚至还穿插各种科举小故事,比如苏辙生病就延期考试,孟郊的“一日看尽长安花”……科举的好坏优劣和发展过程就在这一个个小段子中逐渐明晰。
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贾平凹就曾为《夜航船》题名:“读过《夜航船》,才是有趣的灵魂。”将《夜航船》置于案上,闲时翻阅,是歇一口气,也是续一口气。读懂张岱的深情与真气,自然会多生出一份存世的勇敢和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