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写小说，也不主要研究小说。但这并不影响我读小说，也不会影响我喜欢优秀的小说作品。

　　我喜欢汪曾祺，就像我喜欢他的老师沈从文。我说的是他们的作品，优秀作品是作家人格的另一种呈现方式。多年前，我总感觉对沈从文读得不够全面，就专门买了一套十二卷本的《沈从文文集》，抽了一段时间读完了，还根据阅读他的文艺评论、随笔、“废邮”系列文章所做的笔记，撰写了一篇谈论沈从文诗歌观念的文章。不过，因为专业和精力的原因，我到现在还没有系统地读完汪曾祺的作品，但这不影响我对他作品的喜爱。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尤其是在新时期以来，汪曾祺的小说受到的关注很多。这些关注来源于学术界，更来自广大读者。这一点，从他的各种文集不断重印，各种选本不断出现，就可以知道。《受戒：汪曾祺小说精选》是汪曾祺多种小说选本中的一种，只收录了30多篇作品，我们当然不能说它是汪曾祺所有优秀小说的汇编，但其中的作品确实都很精彩，能够较好地代表作家的艺术水准。

　　在判断离世的作家及其作品的价值的时候，我有一个比较个人化的标准，就是看人们在作家去世之后对其作品的关注程度。有些作家在世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受到很多关注，而真正优秀的作家往往会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还不断被人提起，他们的作品也可以超越时空，超越艺术发展的潮流，会不断被人重新编选、出版、阅读、研究。汪曾祺在世的时候出版过很多作品集，涉及到散文、小说、戏剧、文艺评论等多个领域。这本《受戒：汪曾祺小说精选》是在他去世之后由后人编选出版的。这种编选出版的过程，其实也就是不断挑选、淘汰的过程，编选者一定会尽量选择那些艺术精良、特色鲜明、个性突出、在读者中受到广泛关注的作品。

　　汪曾祺说：“我认为一篇小说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创作的。作者写了，读者读了，创作过程才算完成。作者不能什么都知道，都写尽了。要留出余地，让读者去捉摸，去思索，去补充。”这种追求是他的小说形成自身特色的根源之所在。作者肯定要根据自己对历史、现实、人生、人性的理解把作品写好，但不能什么都说尽了，尤其是在涉及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这些核心问题的时候，优秀作家往往不会把自己的看法灌输给读者，更不会说教，而是留下余地、空白，甚至留下问题，让读者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人生感悟去补充、完善，使作品的文本得到更大的延伸，最终形成完整乃至完美的“作品”。

　　汪曾祺的小说给人的感觉是平和而奇崛、含蓄有韵味。作品所写的几乎都是小人物，没有多少高大上的东西，也没有多么深刻的道理，但又让人感觉很真实，好像写的就是邻家故事，就是我们身边的故事，甚至是我们可以参与其中的故事。里面的人物都是鲜活的，但好像又都是我们熟悉的，或者是我们所期待的，比如他们对人情世故的思考、对命运的把控、对人性的思索、对技艺的坚守等等，都会和读者关注、期待的内容实现某种程度的重合。汪曾祺特别会讲故事，娓娓道来，不着痕迹，但他又在平和的叙述中嵌入出乎意料的细节，让我们的思绪、情感随着故事的进展、人物性格的展开，也在平和、惊喜、沉思等情感状态之间不断变化、转换。《受戒》《大淖记事》《鸡鸭名家》《异秉》等等所涉及的人物、故事以及人物的命运，在不算太长的篇幅中精彩地呈现出来，既在情理之中，又似乎在我们的经验之外，和我们的阅历、思绪、呼吸、心跳形成具有节奏感的互动。

　　汪曾祺小说的语调有时候似乎不太像我们熟悉的小说写法，倒更像是散文的笔法，甚至化用了绘画的技巧。他自己就说过“我把作画的手法融进了小说”。汪曾祺的兴趣爱好很广泛，而且做什么事情都很用心，都有心得，甚至概括出了“做菜要有想象力”这样的精彩感受。他爱好书画，关注医道，喜欢做菜，对戏剧、民间文学也有研究。这些兴趣以及相关知识，都被他有意无意地用到了小说创作中，为作品增加了不少生活的趣味。作品涉及很多我们陌生或者熟悉的场景、风俗、物产，涉及到人情世故和日常的锅碗瓢盆，形成了一幅幅充满烟火气的风俗画，可以使我们对人物的成长、性格、命运获得更全面的了解，也获得对文化、生活、社会、人生的更全面的认知。

　　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他的小说借鉴了一些诗歌的表达方式，余味无穷。这一方面体现在他的很多小说的情节设计具有跳跃性，或者善于设置伏笔，或者插入一些看似无关实则相关的描述，或者在结尾处留下悬念；另一方面是作品的细节呈现以及人物语言、细节刻画等，都经过了精心剪裁，需要我们用心领会，才能将它们有效地串联起来，让人于会心一笑之间又若有所思，或者若有所获。还有一点，就是作品的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金句迭出，警句不断，而这些不是强加进去的，既符合小说人物的性格，也与情节的演进密切关联。它们是作家对人生的思考、感悟和判断。

　　当下流行一个词叫“治愈”，说的其实是通过一定的方式，使我们因为种种原因在心灵、情感等方面受到的压抑、挫折，得到一定程度的抚慰、纾解、释放。这正是文学所具有的特殊功能之一。汪曾祺说：“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于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润，让人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诗意的。”他的作品在缓慢的节奏中，呈现世界的丰富，人性的多元，带给我们的心灵和人生以抚慰、思考、启迪，这也许是他的作品具有长久生命力的重要体现。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何种社会文化语境之下，这样的作品都是可以入心的，值得我们细读和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