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到一岁时学会了说话,直到两岁才会摇摇晃晃走路。那个时候的父母不会为此焦虑,也没功夫去探究原因。若干年之后,他们像讲笑话一样讲给我听。还说我一学会走路就爱往人堆里钻,不是为了找吃的,也不是为了看热闹,只是仰着头竖着耳朵听别人聊天,摆龙门阵。更大一点,读小学了,放学后我最爱去的地方是邻居家的阁楼,阁楼上有书,阁楼下是人来人往的街角巷口,我要么看书,要么就悄悄地听人说话。这是来自我自己的记忆。
成年以后,我几乎再没有主动去听过故事,都是一个接一个的故事自己扑面而来。
曾经我一个人守一个小小的邮电所。每天早晨,我到江北城邮局领取邮包,邮包里有报纸刊物、信件、电报,还有比我一年工资还多的现金,穿越三公里的江边无人荒野,到那个叫三洞桥的老街。老街的街头有一排木屋铺子,邮电所是其中一间,铺子只有很小的一个门,我侧身进去,放下邮包,把朝街的木板一块块取下,靠墙叠放。一面墙的木板全部取下之后,随着光一涌而入的是老街的男女老少,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心底的沟沟坎坎都要敞开出来。男子嫌打工的妻子寄回来的钱少立马打昂贵的长途电话给妻子一顿臭骂;母亲收到儿子的电报嚎啕大哭;白发老人收到远方来信后哈哈大笑自个儿就讲起年轻时的得意往事……
后来到重庆晨报工作,我负责一个叫“倾诉”(后改名为“娓娓道来”)的栏目,做树洞听故事成了职业,20多年听了几千人的故事和心事,经过筛选整理陆续刊发在报上。老朋友老同事常常打趣说我是知晓这座城市最多秘密的人,但我清醒地知道,我不重要,我只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和记录者,重要的是向我敞开心扉的那些人和他们的故事,犹如一面真实而清澈的镜子,可以映照我们的内心。王晶读大学开始就读这些故事,一直是专栏的忠诚读者,后来她为人妻为人母,在生活的每一次转弯处,她都会想起专栏里的一些故事。她说这些故事像良师益友一般陪伴着她成长。李先生和妻子分分合合的故事见报之后,他的母亲、岳父、初恋女友都与我联系,从各自的角度表达对李先生的关心,同时也分享了他们自己的故事和心事。真好,无论发生了什么,温暖、善良一直都在。
人到中年,传统媒体也日渐落寞,从青枝绿叶到了默默坚守,那些激荡的岁月,壮阔的风景,沸腾的往事,慢慢幻化成了追忆、凭吊和反思。我学习心理学,写专栏,写纪实文学,隐隐约约觉得还不够。那些无法书写的故事,那些故事背后的故事,大多数早已被岁月淹没,但有些则并未随着时光的消失而消逝,它们悄悄扎根在我的内心深处,慢慢发芽,慢慢生长。时不时跑出来向我眨眨眼睛,凝视我。很多时候我会闭上眼睛,装作看不见这些凝视。但有的时候,我又会忍不住睁大眼睛,坦然接受凝视,五味杂陈的内心反倒平静下来,不再孤单和忧伤。便有了这些小说,这本集子。
生活固然是生存,但也不止于生存。小说固然是故事,但也不止于故事。这些小说是我对已知世界的未知部分所进行的虚构创造。我深信:生活和人性的光亮一直都在,可照明可取暖。人生如旅途,终点之前,我们一直在路上。《重新出发》,向生命致敬,向每一个平凡、勇敢、坚强、坚韧的生命致敬。
未来的岁月,我将继续与故事相伴。感谢父母家人,感谢朋友,感谢每一个给我讲故事的人。(选自《重新出发》后记,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