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拿起手机,短视频弹出一张黑白照片,是麻风病防治专家李桓英。叠在照片上的字幕,让我心头一紧:2022年11月25日,著名麻风病防治专家李桓英逝世。
因为早年我曾去过麻风村,知道麻风病防治的艰辛,对这位老人充满敬意。她放弃优渥的海外生活,回到国内,终身未婚,致力于麻风病的防治。她的短程联合化疗方法被世界卫生组织全球推广,改写了麻风病防治的历史。
看到这个消息,我心绪难平。麻风病人残缺的四肢、崎岖山路尽头青砖瓦房里昏黄的油灯……镜头来回闪现。几张朴实的面孔一次次浮现,他们是渝东北地区几个在孤独困苦中坚守几十年的基层麻风病医生。
沉睡的记忆闸门徐徐打开。
一
大约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有一年春节将近,民政部门开始安排困难群众的过年问题,在民政部门的困难群众名单中,我偶然看到有个“鱼背山麻风村”。我有些惊异,没想到我们身边就有麻风村。
我找到五桥民政局的马伦贵局长,想了解个究竟。马局长是军人出身,经历过血与火的战火洗礼,刚转业到地方,面对我的问询,他有些茫然,但很爽快地对我说:“我才来,具体情况还不了解,你想去的话,我陪你,也去看看。”
年轻时的我,满怀新闻理想,每天一睁眼想的就是怎么发现好的新闻点子,但对麻风病,内心还是有些恐惧。我看到过夏威夷卡劳帕帕麻风病人放逐死亡半岛的悲惨记载,知道麻风病人随着病情发展,会鼻子塌陷、四肢溃烂,变得面目狰狞,也听说过麻风病人被活埋、烧死的血腥往事。
但麻风村的神秘吸引了我,几天之后我打定主意,探访麻风村。马局长没有爽约,我们一路同行。
鱼背山地处川鄂交界的大山深处,三面环水,远远地看,就像是一条鲤鱼露出水面的脊背。
这里山大坡陡,树大林茂。把麻风病人安置在此地集中管理,既远离人群,减少传染风险,又靠山隐蔽,不致引起社会的恐慌。
去的那天,冬雨淅沥,云遮着山,雾绕着林,空气潮湿、清冷,让麻风村更显神秘孤寂。
在山下,我们见到了院长何满昌和医生向旭阳。这两个人年纪相当,50来岁,个头不高,都穿着皱巴巴的咔叽蓝布中山服。何满昌头发有些蓬乱,向旭阳头发已经花白,无论怎么看,他俩都和医生沾不上边,倒像是两个地地道道的当地农民。
可能是长期待在山上的缘故,看到生人,两人都有些拘谨。何满昌不抽烟,但那天特意带了包烟,一见面,很不熟练地挨个给我们发。看得出,他既怕我们嫌烟不好,又担心不装烟失了礼节,显得又尴又尬的。
上山的路很崎岖,走起路来,他们两人一下变了个人似的,三步两步就上了前,把20多岁的我甩出一大截。两人不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等我喘着粗气往上赶。
我问:“你们爬山怎么这么厉害?”
两人回答:“山里人,走路是基本功。”
我问:“你们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向旭阳说:“我们都在这里工作20多年了。”
我说:“这里很艰苦。”
两人相视一笑,又是向旭阳说:“我们两个都是西藏军区当兵下来的,这里比西藏还矮一截,习惯了也没得啥子!”
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远远看见路的尽头绿树掩映着一排白墙灰瓦的平房。
何满昌回过头来看着有点狼狈的我如释重负:“到了!到了!”
二
说是一个村,其实房子并不多,住病人的平房有十多间,前后两排,建在山的西边。三名医生住在东边的一栋小平房中,东西之间有一道厚厚的土墙分隔。
向旭阳指着土墙说:“这个墙是从山下一直修上来的,以前,过墙的西边去必须穿上厚厚的防护服,戴上专门的帽子口罩还要穿上专门的防护鞋袜,进去就感觉像是去见阎王。现在,有了特效药,麻风病治得好,才不怕了。”
这道延伸几千米的围墙,足有两米多高,虽然已经有些凋败,但它森然的气势仍在,让人感受得到当年的肃杀和悲壮。
当年,它,就是一道抵挡病魔的盾牌。
带着几分忐忑,越过那道厚厚的围墙,在山路上穿行了大约20分钟,我们进入到了患者生活区。十多名麻风病患者,有的拄着双拐,有的互相搀扶着,还有一个由同伴背着,全从房里出来了,远远地看着我们。
何满昌说: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生人进来过。
走近他们,天啊!我不忍直视,看一眼旁边的马伦贵局长,他已是双眼湿润。
这群人,每一张脸都被麻风杆菌侵蚀得变了形,有四五个人鼻凹陷了,眉毛没有了,口眼鼻挤在一起,四肢流着脓水,身上发出难闻的气味,还有的手指、脚趾已经没了……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本能地直往后退,想和他们保持距离。
何满昌和另一名医生谭仕松却自然地走到病人中间,一会儿轻轻抬起病人的手,一会儿掰开病人的脚,熟练地贴近身子,边问边调整他们手脚的角度。
这一切发生得很自然,看得出村民对老何他们不但信任还很依赖。
趁着村民齐聚的机会,马局长和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赶紧发放带来的米、油,还有被子。收到礼物,没有掌声,20多年的孤独生活,他们也许已经忘记了鼓掌一类热烈的表达方式,但他们的眼神,他们微微颤抖着的身体,却分明写着“感激”两个大字。
走进他们的房间,还算干净。一架木床、一张木桌,一口木箱是标配。这里没有电,除了手电筒,再没有任何电器。
上世纪70年代末,这群麻风杆菌感染者,从四面八方被紧急转移进来。那个年代,全世界都对麻风病束手无策,得了麻风病,就意味着死亡。
19世纪的英国对确诊的麻风病人,曾有象征其阳寿已尽的仪式,病人穿着象征死亡的黑袍,站在挖好的墓坑旁听神父做弥撒……可以想象,这群人是在怎样一种绝望和惶恐中被带了进来。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里,已经为他们准备了房屋用具,还有医务人员。20多年来,那道围墙把他们挡在这里。他们同病相怜,守望相助,但几名医生20多年一直守护着他们。
晚上,我决定留宿麻风村。
三
何满昌的家有两间屋,外头是伙房,柴火灶上放一口黢黑的大铁锅,烟道从灶台一直伸到房顶,灶台边堆着些柴草。
一口青石水缸,缸已见底,他歉意地对我说:“黎记者,要煮饭,家里没水了,我去挑桶水回来。”我问:“有多远?”他回说:“有一跑跑路(方言,意为距离不远)。”说完麻利地取出两个水桶挂在扁担上,出门顺着一条弯弯山路出去了。
简单吃过晚餐后,天色已暗。雨后的天空很澈亮,房子的周围一片死寂,静得让人心里发虚。20多年待在这个封闭的山林中,那是怎样的孤独和艰辛。
走进何满昌的寝室,一张简单的木床挂着一顶泛黄的蚊帐,很乡土的红色碎花棉被很随意地叠着。
屋的正墙中央,整整一面墙就只贴着一张普通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有理想、有道德、守纪律”。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一笔一画,很是用心,估计是何满昌的手笔。
它放的位置,足见它在主人心中的分量。
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一张斑斑驳驳的办公桌,何满昌走近桌前,掏出火柴点亮桌上的煤油灯,昏黄的光亮下,何满昌开始讲述。
“我们山上三个医生都是共产党员。医院是1972年开始建的,1978年正式收病人。我就是1978年来的,当时,川东地区冒出来的麻风病人比较多。这个病,以前是不治之症,也找不到原因,出现病人的地方,人人自危。为了防止大面积传染,政府就把病人安排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隔离。我们这个医院建好后一直收病人,医生不好找,不愿来,到这里就要一辈子待在山上。没得办法,就向部队求助。我当时在西藏军区当兵,一天组织上找到我,很急,说要我回地方去麻风病院工作。我听说过麻风病,小的时候,有的大人吓娃儿就喊:‘麻风病来了!’吓得娃儿大哭。虽然害怕,但我觉得自己是一名军人,还是表态说服从组织安排。”
说着,何满昌从抽屉中的一个笔记本里翻出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那是年轻时的他。他递过照片:“你看嘛,当时很年轻。一晃20多年了。”
我问:“20多年你一直在这里吗?”
他说:“是啊!才来的时候,压力大。病人最多的时候有六七十个,我们医生和管理人员加在一起不过3个人,不但要负责治疗,还要负责物质保障和日常管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对麻风病我们是没法治愈的,来的病人残脚断手的,看起都造孽,他们很绝望,我们也没得办法,心头难受。今天上午看到的年龄最大的那个,来的时候,不吃饭,哭,我们就做工作,慢慢喂,他好长时间才缓过来。”
何满昌陷入深深的回忆中,他收好手中的照片,接着说:“我们的任务,一是把病人管好,不让他们乱跑,跑出去,要引起周围恐慌。再就是进行治疗,尽量控制他们的病情发展,每周二、四、六是治疗时间,大热天我们都得全副武装,捂起难受得很,麻风病人有溃烂,气味很难闻。最初我们闻到作呕,几顿都吃不下饭。我们的老院长刘玉林,在给病人清理脓液的时候不小心把脓液弄到眼睛里去了,也被感染,脸上还出现了红斑。现在看来幸好当时对这些病人坚持治疗,一直等,前些年终于等到联合化疗方法出现,现在治疗麻风病已经不是啥子难事了,就是治疗周期长。要说,我们这几个医生,除了老院长,都是军人,顶多干过卫生员,全靠努力学,现在通过考试都还取得了技术职称。”
一天的观察采访,我感觉这里的人,不但承受着治疗疾病的巨大压力,更多的还要承受社会偏见的重击。
我把这个问题提给何满昌,兴许是经历这方面的事情太多,他很平静,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我讲:“不就是别个瞧不起嘛!那些亲戚朋友听说我是麻风病院的,好多都不跟我往来,他们怕,还觉得干这个丢人。我很少下山回家,怕麻烦。有一年冬天,我去万县沙河子办事,晚上去住那个红星旅馆,那个时候住宿要介绍信,我拿出来,盖的章是‘鱼背山麻风病院基建领导小组’,人家一看死活不让我住,我只好在马路边上坐了一晚。为了避免这些事,我们医院改了四次名。有一年,河下游有个单位不晓得啷个晓得了山上有个麻风病院,说是麻风病人把尿屙到河要传染,反映强烈得很……”
四
夜已很深,煤油灯油已快燃尽,光越来越暗,我感觉到,正慢慢走进何满昌的内心。但何满昌突然说不想再谈,他是不想再撩出内心累累的伤痛。末了,何满昌冲口而出一句话:“都是革命工作,反正要有人去干。”
这句话让我一下明白了何满昌和他的同伴,孤独守望麻风村20多年背后的思想动因和行为逻辑。
麻风村,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空间,它是医院又不是医院。一群绝望的病人,惊惶地来到这里,由于他们疾病的特殊性,20多年一群人只能生活在这方小小的山脊上,每天看的是同一片天,望的就是那几片熟悉的林,夜晚,除了星星月亮再没有其他的光亮。他们渴望外面的世界,但却不能跨出给他们划定的边界。几名医生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也是他们活下去的最大保障。他们相依为命,孤独地守望在这片山林间。
奇迹发生了,这群麻风病人,在这里没有自灭,他们中的有些人不但活着,还回归了社会。
3000年的中国麻风病史,从来麻风病人都摆脱不了“活死人”的宿命。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不幸感染麻风恶疾,退避太白山中,还求助药王孙思邈,无奈,药王也无力回天。随着病情加剧,卢照邻手脚残废,不堪折磨,一代才子投颍河自尽。
1996年春,我再访麻风村,这里的9名病人已经全部治愈,开始新的生活。
走进村里,一片菜地绿油油的,一群小鸡欢快地在地里觅食,曾经的患者吴天贵正满脸带笑地提着一桶猪食喂他的大白猪。
同行的何满昌告诉我,在他的撮合下,老吴喜事连连,与病友江长珍结为夫妻,几年前还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取名吴继林。我扭头一看,一个活泼的小女孩正追着小鸡欢跑而来。
在麻风村,危难时刻,总能看到共产党员挺身而出的身影。
我们中华民族从来都不缺甘于奉献,勇于担当的人。他们吃苦、他们坚守,有时还不得不在责难、委屈中悄悄流泪。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淹没在历史的尘烟中,就像麻风村那几名鲜为人知的普通党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