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瞰王家坝村貌。曹永龙 摄/视觉重庆

　　坝

　　人生有时候很是奇怪，你对第一次去的地方竟会产生莫名的熟悉与亲近感，如同见到失散多年的故交。会说，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不少年辰。

　　第一次去西藏江孜红河谷地带，我便产生过这样强烈的前世感。甚至，在望见屋顶上一排排手持阿嘎石，边用灵巧的脚踏地舞蹈，边歌声嘹亮打阿嘎的修房人时，竟发现其中也有自己的身影。

　　到万盛南桐镇的王家坝，这种感觉又被唤醒：似乎来过，似乎就是这个村庄里住过好几辈人的原住民——那些院坝，那些山墙，那棵像巍峨庙宇一样的千年黄葛树，那座被正午的阳光拉到眼前的界山，以及可以把界山上原本嵡郁而完整的林带截然斩成两段的道路……仿佛，我都了然于心，轻车熟路。

　　许多平原的居民，不会理解我们巴渝人对这种被称为坝的地方的天生热爱、珍惜和追逐，可以说哪里有坝子——平坦广阔之处，哪里肯定便有我们宜室宜家的家园。

　　站在王家坝村委会那些石阶上，霎时就会看到很远的地方。多远？会看到时空隧道里有一群人扶老携幼、挑担背篓从明洪武年间的某地出发，奔中国的西南而来，四川而来，巴渝而来。其中便有一支王姓大族，他们像树大要分枝的枝，落下更多的果实散落在四川内江、贵州遵义等地。后者——被称为一世祖的王应洪之子王灿又率众集体搬迁到当时叫杨柳井之地定居。后改名为王家湾，再改名为王家坝。

　　这支王氏家族在这个“四面环山，有山相望，有水相伴”的坝子已生息繁衍了十四代，因为这里是个仁慈厚道所在：春水绿波、春地碧色、涌泉灌注，森香草芳玉掘煤炭兮遍野……老天爷真是够意思，该给的都给了；王家坝人也够意思，他们有着起早贪黑的勤劳，上天入地的勇敢。

　　从清道光年间始，王家坝就有了采煤，炼制炭花的历史。而抗日烽火燃遍华夏之时，这里建起了南桐煤矿，第一座煤矿厂、第一口煤井便在王家坝。那真是抗战的重要命脉、抗战的重要血库之一。尤其是这里挖出的烟煤经过炼制后成为半成品的焦煤，更是真金白银般的宝贝。

　　山河破碎的中国要重新站起来，把侵略者赶出去，靠什么？必须是工业振作起来，武器厉害起来！能源、钢铁……它们是国之有型的骨骼。然而，抗战取得最后的胜利，还在于我们中国人都挺起了自己的脊梁，他们成为了国之无型的骨骼。

　　读一读万盛作家宋六梅写的这段文字，你便会理解我所说的蕴意：“当时没有铁路、公路，交通极其不便。这里生产的炭花要运出去，只能靠人力一背一背或一挑一挑地往外运到綦江蒲河高坎子码头，然后装船运往重庆市区、巴县或泸州等地……炭花古道，蜿蜒在大山深处的几十公里，个别路段极其陡峭，坡度可达60度倾斜之多……如今，古道上依然可见大大小小的小圆凼，那是背炭花的人用背杵（当地人称拐耙子）立在石板上歇气留下来的……”

　　我不知当时王家坝有多少村民行走在这条艰辛危险的“炭花古道”上，那些比力量二字更显出力量的小圆凼已经形象地勾勒出这里人所拥有的品质和性格。他们也是抗日英雄，用一个个的脊背与肩头在承受一个民族的苦痛和艰难，在霸气地表达一个民族的反击：我们何尝输过！

　　这些饱含着时光的恩威、再厉害的艺术家也无法雕刻的小圆凼，像远逝人的眼睛，星空里的星子，溪水一般流动着的丰碑，一直在回望、在闪烁、在铭记，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讲述自从这里出产煤，就有了背炭花的人把险峻的山崖走出一条条的“炭花古道”，走出一条条养家糊口的生存道，聚沙成塔的救国道！而他们，这些背炭花的人，再累再苦，也仅仅用拐耙子撑一下地、歇一口气来犒劳自己，或用眺望或想象一下自己的坝子、妻儿老小弄出的炊烟来舒缓苦得不能再苦的征途……他们把世界需要的东西背给了世界，留给自己的不过是一个坝、一个家的烟火。

　　据说，早在王氏家族集体迁此之前，这里已有人来人往，并且还是当时的商品货易运输通道，交易物品仍以茶马为主。

　　在那些山重水复的茶马道上，人们沿途栽种了许多黄葛树，等于是修建了一座座驿站，供人们在这里歇脚乘凉，交流信息，彼此抚慰劳顿之苦……千百年后，那些青春的赶路人已走入了历史的大河，然而却仍有三棵参天蔽日的大黄葛树屹立在早已换了人间的时空里，一丝不苟！它们记住了被它们的枝叶庇护过的面容，那些壮实、豪爽、坚韧的生命。

　　千年后，我看到的通杆坡黄葛树，不仅像巍峨的庙宇或宫殿，充满着某种神性的力量，更觉得像是这片土地上张开的蝶翅，毫不疲倦、精力旺盛地飞动。

　　弄清一个村落、地方的源头，经历很重要，如同弄清它接受过天地及历史什么样的教育，获得过什么样的文凭，其文明程度在哪个级别上……

　　清道光年间、抗战时期、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里，王家坝从来就不是个单纯的乡村概念，它是中国工业的青春之歌，商业的繁华场；它左边有乡野的蛙鸣，右边有机器的轰叫。田园与现代共徘徊，这样的地域总会让人浮想联翩！

　　花

　　村庄会老吗？

　　假如我们人类毫无怜悯、毫不节制地压榨和消费它们的时候，它们衰老与破落的样子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快，更恐怖！看看两河流域以及尼罗河畔那些曾经繁荣的村庄如今的颓败，便会令人绝望和警觉吧。山河其实也像花儿一样敏感而娇嫩。

　　现在的王家坝再不开采煤炭，再不是国营大煤厂，它靠什么为生？靠什么来保持自己曾经的荣光，以及，继续青春勃发、流光溢彩的生命力？

　　它竟华丽转身，为这片亦工亦农的土地锦上添花。

　　现在王家坝的春天桃花满天红，坡坡坎坎，山堡沟壑全是粉色的国度。的确，200余亩的农泉桃开花时节形成的阵仗，说它们是海花，轻了；说它们是国度毫不夸张。当地人很得意地说，我们的桃花比起其他地方的，颜值嘛就是红上那么一丢丢，艳上那么一丢丢，高上那么一丢丢！你看它的花蕊到花瓣，由深入浅，又立体又娇媚！

　　当地人的自豪是有道理的，因为每到三月，来的外乡人外地人就会变得比本村还多。外乡人五六成群，七八成帮，邀邀约约，跑来赏花游春。他们也会说，这王家坝的桃花该是美女中的美女吧，艳而不俗，美得自在，花期又长，算得上是秀外慧中了。

　　一语道破！王家坝的农泉桃无愧为天之骄子。那日，五月天，摘下树上的脆桃，直接用嘴咬了一大口，脆蹦蹦的果肉与甜汁在舌尖上下翻腾，我品尝到了土地最诚挚的善意！王家坝年轻又帅气的村支书王家亮告诉我：这还是早一季品种的脆桃；七八月的水蜜桃出来，连风都是甜的。

　　七八月的夏季开什么花？王家坝也想到了，正在谋划旱改水荷田。大手笔，要改50亩。那时夏日暮色中的红蜻蜓从界山那边飞过来，也不会白跑一趟，一片片的荷叶，一朵朵的荷花都是它们的栖息地，水草中的小蚊小虫更可提供美妙的晚餐。

　　秋日开什么花？120亩金丝皇菊恐怕不只是给你一点点颜色看看，你会想起黄巢那句豪放的诗：满城尽带黄金甲。当然，这种联想中会完全屏蔽任何与寒光兵气沾边的东西。因为金丝皇菊于人而言温柔至骨髓。把它制作成干花，泡在玻璃小杯里，它便在水中焕然重生、绽放、舞蹈，像花园里的初醒者。金丝皇菊泡水具有香、甜、润三大特点，并具散风热、清肝明目，增强人体钙质，调节心肌功能，降低胆固醇等功效。

　　我总喜欢去想象村民在田野里采摘金丝皇菊时的情景，那应该是充满着美感的劳动，因为他们的心情肯定会是悠然而笃定的一一这些由村集体公司从安徽娶进村的花朵们，盛颜之下，更让他们的荷包鼓起来。

　　花椒、麻竹也是王家坝出产丰富的东西，它们也像花儿一样在这里蓬勃向上，回报着村民们的勤劳和希冀。

　　村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句古诗仿佛就是为现代的王家坝村贴身定制的。

　　王家坝村如今有若干荣耀的头衔：重庆市“美丽宜居乡村”“绿色村庄”“精神文明示范村”“乡村治理示范村”。每一个头衔都很令人心动，散发着田园纯朴而清新的气息，引诱着一颗颗渴望放飞的心灵奔它而去。

　　其实，关于乡村，我们有着难以磨灭、爱恨交织的情感记忆：乡村有婴儿般的晨风，月光下像诗歌一样的荷塘，也有坑坑洼洼、污水横流、鸡屎鹅粪遍地的道路和黑漆漆黑得令人恓惶、沮丧的夜晚。乡村不一定意味着浪漫，生产诗情画意，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要抛弃乡村，奔向城市。做一个城市人曾是多少代农民的梦想。

　　所以，王家坝如今的那些头衔和毫不辜负这些头衔的模样，会让你洞察到中国乡村正经历的一场翻天覆地的蜕变，这种蜕变甚至比单纯的富起来更为重要，更对一个曾经农耕文明根深蒂固的民族和国家意味深长，影响深远。

　　我们现在如何来评价人类生存环境的文明程度，其公共服务、道路交通、公共设施、水电气供给、通信能力、照明设施、污水处理、垃圾分类等等都是考核的指标。

　　在王家坝你再也见不到过去农村那种房前屋后皆可能是垃圾场的陋习，连三岁大的孩子也懂得，哪只垃圾箱装可回收垃圾，哪只装不可回收垃圾……村民捍卫村庄的清洁卫生如同捍卫自己祖先荣耀的名声。

　　如今的王家坝，有些主干道正在拓宽。村支书王家亮说：我们这里的村民都习惯在自家门前弄一块小坝子，栽花种树。而我们要拓宽道路，就会牺牲掉他们门前的小坝坝。却没想到家家户户都愿意支持我们村委会要做的事！我也给他们承诺了：你舍去自己的小花园，我们会还给你一个大花园。

　　大花园，大公园，王家坝都会有的。

　　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相信青春的承诺！

　　城与乡，曾经，中间有着深渊般的沟壑，它弄疼甚至肢解过好多人的命运。想起，还心有余悸。然而在王家坝，你会感到城与乡变得越来越相同，也越来越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