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2016年,也就是最近一轮的丙申年起,小说家弋舟开启了他雄心勃勃的小说纪年故事集计划。这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创举。弋舟决心从那一年起,采取中国传统的干支历法纪年,每年推出一本属于当年的短篇小说集。
不得不说弋舟的做法,暗含了不小的野心。首先,用集束短篇的形式,为当下的中国编年,显露出弋舟表达或说是定义时代的迫切之心;其次,弋舟自此几乎专攻短篇,每年5个故事,持续精进,逐渐地已成为国内在这个领域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这个系列起首一篇是《丙申故事集》里的《随园》,我是在2016年第5期的《收获》杂志读到的,具体的情节早已模糊,但当时受到的冲击却记忆犹新。在2016年9月20日的微博中,我留下了这样的记录:“读完《随园》,惊艳到了。容量惊人,像是一个超级大胃王的概括力。意气奔涌,才情飞扬,有某种重要的东西在他的叙说里,被打通了……”在我的心目中,其实从那个时候起,弋舟就成了一流的短篇高手。果然,在不久后推出《出警》中,他又摇身变成一名基层派出所的民警,出入扑朔迷离的案情,穿越阴晴不定的心情,一个小人物的五味人生呼之欲出。
两年之后,弋舟凭此斩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可以说为自己的短篇纪事元年,起了一个耀眼的高音。在众多读者和同行的注目之下,弋舟继续操练,迄今,已陆续留下精巧的3本,除了“丙申”,还有“丁酉”和“庚子”两本。
无一例外,弋舟都是在当年完成5个故事,再于次年结集推出。如果非要从这个有意为之、前后一致的体例中,概括出弋舟纪年故事的统一特征,多少有点儿鲁莽和武断,但最起码,时间,是迈不过去的关键词。
弋舟自己就说,命名为“丙申”“丁酉”“庚子”,自己无意像新闻记者那样,一定要去记录那一年所发生的事件,而是在指涉“我的时间”,即把虚构故事的写作者,与他写作的年份“牢固地捆绑在一起”。他认为这势必包含了在那个物理年份里,他自己的经验和生命状态;同时干支历法纪年的命名,又透露出挥之不去的中国意味,散发出悠长的古老光泽。
就手头的这本《丁酉故事集》来说,有故意失踪的小女孩,也有陷入对抑郁症亡妻无尽怀念的悲伤丈夫,还有结伴同行,追寻18年青春诺言的老同学……不难看出,弋舟故事里的人物,几乎都存在各自不同的缺失,有的是父母在失败婚姻中,无暇顾及的孩子;还有的,是遭遇过离异、亲人亡故之类的隐痛等等。他们身处钢筋水泥的苍茫都市,几乎一上来就能唤起我们日常处境中的共鸣。但弋舟用他知识分子的眼光,克制、审慎又清晰地讲述着这一切,却又带着几分浪漫地为那些困境中人,提供了一个小说家所能提供的抚慰。
这在《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里,是一次出逃;在《会游泳的溺水者》中,又是三个中学同学之间,出于本能的相互取暖;而在《如在水底,如在空中》,则有接踵而至的两次深情的打捞……这个压轴故事,也是如此地打动我。
故事里的两个老同学,在遭遇了人生种种阴晴圆缺,来到发际线急遽后撤的中年,忽然都记起中学时期共同暗恋过的程小玮。程已远赴大洋彼岸的美国,但在与两个男同学高考后的那次出游中,她却许下诺言,声称要在18年后的中秋节分别给他俩寄封信,地址就是他们夜宿的这家岛上的民宿。如此,18年两端的今和昔忽然接通,两个男人有些荒诞不经地共同奔赴旧地,暗自期盼那封希望渺茫的信件如约而至。
没想到的是,负责送信的邮差,在乘坐渡船时,却将邮包掉入了水中。于是,等信的两个男人,先后潜入水底,企图打捞邮包。但信终究没有被找到,两个男人被礁石划破,虽然伤痕累累,却前后都目击了水底的那一道光。那光如在水底,如在天上,照亮了他们此前以及此后幽暗的人生……
我欣喜地注意到,小说家弋舟的讲述,却没有中断,他仍然在对现实问题的精神解答孜孜以求,无论如意顺遂,还是艰辛挫折,《如在水底,如在空中》故事里的那道光,始终都在那里,周而复始,循环更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