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者

　　8月25日，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揭晓，重庆市作协副主席、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张者凭《山前该有一棵树》获得短篇小说奖。《山前该有一棵树》发表于《收获》2021年第3期，《小说选刊》2021年8期转载。本文系西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王本朝专为这部获奖小说所作。

　　——编者

　　张者的长篇小说写得好、反响大，如他的“大学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和“老家系列”《零炮楼》《老风口》等。实际上，张者是长短结合，他的长篇小说在出版前还被改成短篇或中篇发表过。近几年，他专攻短篇小说，技术圆熟，已臻佳境，如《虚构的花朵》（《当代》2021年2期）和《山前该有一棵树》（《收获》2021年第3期），都是他的短篇小说优秀之作。果然，他没让子弹飞多久，即凭《山前该有一棵树》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在我看来，这并非偶然，是作者多年的文学积累和上乘的艺术工夫的体现。在1960年代作家群中，张者是一个有领地和思想、有个性和风格的作家。他写的地域不限，有历史经纬的厚重；写知识分子不守传统，有社会人性的悲悯。他不先锋，却有先锋派的敏锐和机智；他不大众，却有立足时代的激情和理性；他不炫技，却很会讲故事。

　　《山前该有一棵树》的故事并不复杂，但构思精巧，语言简约，意蕴深厚。“树”是它的叙述中心，围绕“人与树”的关系，从“盼树”“移树”“护树”和“恋树”展开叙述，主要表达了三重意蕴：“树”是美好生活之望，文化生命之喻，是人生成长之轮。

　　首先，表达对美好生活之“树”的热切盼望。“树”是人的生存需要，也是人的情感寄托，人应该过着有“树”的生活，因为有“树”才有美，才有故乡。小说写天山南坡一处秃岭，寸草不生之地，建设兵团为了寻找神秘的石头，抽调千万人集结于此，为解决“兵二代”子女的入学而建了一所小学，并请来发配来此地的胡老师。胡老师教孩子们以“树”为题写作文，但孩子们眼前却没有树，老师让回家询问父母，想象着父母故乡的树。孩子们望着窗外满山的石头，异口同声地呼喊“山前该有一棵树”。老师说，“山上没有水，树不能活”，孩子们说，“山上没有树，人不能活”。“树”是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链接故乡和现实情感的温馨纽带。“一口水只能解一时之渴，一棵树却能带来永远的绿荫”。

　　其次，赞颂生命之树的坚韧和文化之树的幽远。小说中移植的胡杨树最终因为缺水而没有发芽成活，但老师在作文课上启发学生，不要纠结胡杨树是否发芽、长叶的问题，它“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即便死了，也会在我们山前耸立千年。这段话让学生震撼和振奋，“有一种激情在心中激荡，这让我们无所畏惧”。

　　小说里的“树”不仅是自然之物，而且是一棵文化树。小说写胡老师给孩子们讲读《诗经·国风》之“东门之杨”：“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此诗主要书写青年男女在白杨树下的黄昏约会，由“树”而培养学生对美好爱情的向往。还写胡老师带领学生在胡杨树下背诵《左传》之“曹刿论战”：“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传导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前者属于中国历史文化之“阴”，后者属于“阳”，阴阳互补，而成中和。它凝聚着中国文化的精髓，中入和髓，和渗中肌，体现着传统文化的最高境界。万事万物，只有成为文化，才会得到积淀和传承。

　　第三，是对人生成长的怀念。小说由“树”引发一段师生故事，可谓设计精妙，寓意深远。老师带领学生移栽一棵胡杨树，自然之树的胡杨虽没有存活，但老师在学生心中所种的知识之树和价值之树却存活下来了。他传授学生历史知识，培育学生的美好情感，修炼学生的坚强意志，最后，他活成了学生心中的一棵“胡杨树”。小说写“山前该有一棵树”，这里的“山”不仅是荒芜的天山，而且还包括学校教育，包括知识启蒙，包括学生的成长和成才。即使再恶劣的自然环境，也不应忽略教育和学校，不应忽略优秀老师的情感启蒙和文化教导。读到这里，一下子就豁然开朗。

　　小说写开山的炮声又响了，石头落在了教室屋顶，犹如战鼓，只听“轰”的一声，声音巨大而又沉闷，待讲台上灰尘散去，胡老师躺在地上，鲜血流了下来，为教育献了身。后来，他被埋在胜利渠边那个巨大的胡杨树坑里。下葬的那天，学生围着那个树坑走了一圈又一圈，但没有哭，感觉胡老师没有死，“他变成了一枚巨大的胡杨树种子。那种子会发芽、长叶，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多年以后，当“我”回到新疆时，再次去了那个已经废弃的矿山，“没有忘记那棵死去的胡杨树，我们坚信它死后一千年不倒。那是我们的故乡树，也留下了乡愁。我们远远地就看到了它的身影。它已死去几十年，细枝已经被风掳去，只剩下粗壮的枝干，像一尊神秘的树雕”。学生们都是老师种下的棵棵“小树”，虽然通过高考奔向四面八方，离开了那所学校，却依然挂念着那棵“树”，每次回去都要去看望胡老师，发现胡老师的坟边也真的长出了一棵胡杨树。“胡杨树”成为了学生们人生成长的年轮。

　　小说总体上带有浓厚的怀旧气息，讲述着一段酸苦而有趣的少年岁月，呈现了人生的粗粝，生活的哀伤，表达了作者的现实理想和文化守望。《山前该有一棵树》叙事简短，情感深沉，寓意丰厚，可谓短篇小说的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