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读《社会性动物》(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一书,内容严谨,深入浅出,引人入胜。作者说人类大脑有一个固有的偏见叫双重标准。就是我们对于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和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会天然地给出不同解释。有点诧异。我一直认定父亲是一个具有“双标”的人,如果按这样的定义,他似乎又不像。
高山响鼓,事出有因。有两件小事,曾像钉子一般扎入我心。小学五年级的某一日,我在山坡放牛,二蛋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扭着要和我比赛扇烟盒,我不理他。他突然上前抢了我用桐叶做的“遮阳帽”,还顺手夹在胯下。
这举动太过挑衅,我冲上去,对着他就是一拳,不偏不倚,这一拳正中他的鼻梁。然后我们抱摔在一起,直到我看见他的鼻血汩汩地流出来。二蛋嗷嗷叫着往家里跑。随后我听到他妈惊天动地的一声喊:是哪个把娃儿打成这样……
我压根都没料到,父亲回家后,不由分说就把我“押”向二蛋家,让我去道歉。路上他问我:“为什么不好好说话?”
我气得一脸通红。不是二蛋抢东西,我怎会恼羞成怒?
多年以后,我有了儿子,他在学校“搞事”之后,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有些道理,比如先控制情绪、学会倾听等,始终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怎么处理才算妥帖,时间才能给出最终答案。但我没像父亲,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家人收拾了再说。
在二蛋家里,父亲把黄荆条落在我的身上。二蛋妈看着撒泼打滚的我,说:“算了算了,也不是大事,下次两兄弟不要再打了。”父亲也就作罢。他狠狠地对我说:“快道歉。”
母亲骂我“梆子改木鱼,就是个挨打的货。”我关上房门哭得伤伤心心。我承认不该动手打人。但是,我就是憋屈、难受,被人侮辱在家还得忍气吞声。
这事不久,发生了一件更让我憋屈的事。放学路上,毛儿像一头野牛在路上狂奔,我边走边看小人书,只感到背后有一阵风过来,然后“扑通”一声,还搞不清楚什么情况,“张牙舞爪”就飞到水田。惊慌失措中,我拼命想站起来,然后又倒下去……
母亲看我回家时狼狈的样子,直接就要去毛儿家,父亲拦住说:“也没多大的事……”母亲急着说:“万一这次不是摔在田里,而是堰塘呢。”父亲说:“这不是万一吗,哪有那么巧。”母亲还想说什么,却被父亲坚定而严肃的表情所震慑。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曾教我“以直报怨”,当我,不,我妈要去报的时候,他却不愿意撑腰!
从那个冬天开始,我读书极为用功——父亲的不公平,可能从另一个侧面激发出我的斗志。我想着要离开他,通过读书,自然是唯一现实的路。我“头悬梁锥刺股”,煤油灯把我的棉衣烧了一个大洞,我都没有察觉。期末,我考了全乡第一名。
我把奖状捧回家,在父亲眼前晃,暗地渴求得到他的表扬。他大约看出我的“把戏”,说了一句让我脑瓜子瞬间嗡嗡作响的话:“你娃不要骄傲。”
我一下子泄了气,像一只气球,被父亲轻轻一刺,瘫成一团。然而我听得很清楚,上午他对他的班长分明这样鼓励:“你这样勤奋下去,未来不可想象。”
我的怨气与日俱增。不能接受父亲的“两面性”:他对外人如此宽厚,对子女却如此挑剔;对外人热情鼓励,对家人却冷言相讥。
父亲也曾“讨好”我,他教的班级照毕业相的时候,让我坐在第一排,并在我上衣口袋插上一只钢笔。我不买账,故意把眼睛瞪得溜圆。
那夜读书,我没想到真正的双标是:喜欢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出于自身情感和利益需要,喜欢用完美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却用极其宽容的态度对待自己。
左思右想,我却没发现父亲在对待自己和他人,对待成功和失败上有迥异的看法,只是在教育“我”这个问题上,他有着持之以恒的“双重”标准。这样的双标,却似乎又在一直昭示一种纯朴的教育理念: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我问母亲是不是这样。母亲白了我一眼:“天底下哪有老子不疼儿子。”
后来的后来,我确定老实憨厚的父亲是这样想的。可能在他心里,只想儿孙,谦逊低调,善良待人,然后平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