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老家,吃过年夜饭,与父母一起聊天。父亲说,明年我们把大田捡回来种上吧。
老家在一块台地上。台地的东侧有一眼井,终年不枯,那是我童年全家人畜饮水用水的全部依靠。我十一二岁开始,每天早上的第一堂功课就是挑水,之后才摸着疼痛的肩膀出门去上学。那水井里的水到一定高度,就不再往上涨,而是蹑手蹑脚轻言细语地往外渗,渐渐汇成涓涓细流,于是就有了父亲嘴里所说的“大田”。
这块所谓的大田,是老家那小山村里最大的一块水田,面积差不多有一亩,呈半月形,三面环坡,它的脚下是一片树林。站在高处往下看,它犹如一面镜子,在这莽莽青山中显得格外醒目,而且明亮照人。
在我的记忆里,童年时老家那山坡上是有不少水田的。但这些年,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原先山坡上那些小块小块的水田都是靠老天爷注水的,先是挖沟放水当旱地种,后来好些都被撂荒了。
而这块水田,村里人既舍不得当旱地,更舍不得摞荒。这块百十年来被善水泽育汗水浇灌的大地精华,是乡亲们眼中的宝贝疙瘩。
它真是一个聚宝盆。我小时候,这块水田里有捉不完的鱼虾和泥鳅。每年开春,父辈们先将田坎上的杂草铲去,再把水田里的稀泥糊到田埂上,这样加固后的田坎才能经受得住夏天暴雨的考验。父辈们再择个时日,赶牛耕田。耕田后浑浊的水里,鱼儿浮出水面张大嘴巴换气。此时我们只需对着那嘴巴,用手一捧,鱼儿就在手心里了。有时甚至可以看到水田的一角,全是鱼儿那好像伸长了脖子似的换气的嘴巴,一片又一片,密集得很。我们把捉到的鱼儿拿回家洗干净,母亲就给我们做成一道美味。
冬天来了,山里的霜冻寒光闪闪地降落到了山野。我去井边挑水的时候,常常看到水田里,一夜之间被一只神奇的手给罩上了一层“玻璃”——冰。我和弟弟用脚去踩,希望能像北方一样从那冰面上溜过去,可身体还没站稳,冰面已经塌陷。我们捡起几块冰来叠在一起,当玻璃玩,那冰里呈现的景物,让我们既好奇又新鲜。
这块水田,一直以来都盛满了绿色的丰饶和金色的收获。父辈们播种插秧薅草,看水守夜除虫,把辛劳洒在了这片土地上。泥土从来不亏待勤快人,每当秋天来临,金黄的稻谷就像铺在田里一样,谁见谁喜欢。
土地承包到户,这块水田被分给了三户人家。幸运的是,我的父母分得了西头的那段,虽然没能紧挨老井,但毕竟还能与大田为伴,也算是上天赐给的缘分。父母更加用心,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把上好的家畜肥都施到了大田里,精耕细作,从不马虎。
自从我的小弟走后,由于我们哥几个都在外地工作,年事渐高的父母种地越来越吃力。我们说服父母,把自家那段水田,送给邻居一起种。邻居分得的是大田的中段,这样能够连在一起,邻居也十分乐意。父母心特宽,他们觉得,自家的田地就是自己的孩子,只要有人用心去打理,他们就安心了。
如今邻居也要外出打工,不但我家的水田他们不种了,而且连他家的水田也不种了。再把眼睛睁远点看,我老家那个小山村里,已经没有青壮年在家种地了。即便是我父母这年龄,在村里老翁老妪中已算年轻的了。换言之,除了我的父母,恐怕不会再有其他人来种这块大田了。
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父母,这暴殄天物的事他们怎能接受?于是才有了除夕之夜,父亲说要种田的话来。
这可难坏了我们。父母早已年逾古稀,尽管长年的劳动锻炼让他们身体硬朗、耳聪目明,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况且种田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呀。
任我们兄弟几个怎么劝说,父母就是铁定了心。况且从泥土中长大的我们,对这块水田这片土地充满了感情,也许我们的劝说本身就显得口是心非苍白无力。
我把心一横,种就种吧!尽管我不会干农活,不能下田去种,那我就在家里做饭——为父母,为前来相助的邻居做顿好吃的饭菜,也算是我对这片深情的土地回敬一个深情的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