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打来长途电话,开口就说万一不行了。起因是上厕所摔倒,后脑勺着地,导致血管破裂,医院直接称脑死亡,现正在重症监护室插管,只等他的女儿、女婿、外孙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万一是我的战友,老家某人保财险公司的副总,正值年富力强,怎么竟以这种方式先行一步呢。妻说,是那个文质彬彬的胖娃吧,老山前线写诗歌的记者?我垂头丧气地说,是的。
1989年1月,我奉调云南前线作战。一个月后,撰写的一条战地构工消息,在成都军区政治部《战旗报》报眼位置刊发。师政治部某领导见报后,主动来科里找我,说他们办有油印小报,欢迎我给他们赐稿。领导还说,他们编辑部有个记者叫万一,写过报告文学《大校除夕上老山》,发表在《西南军事文学》上,小伙子好像是我的老乡。
因为领导介绍,因为那份油印小报,我认识了万一。
见面一交谈,才知道万一是我同年入伍的战友,且是同县乡亲。那是雨季的某一天,在万一的小房间里,我们神侃。他盘腿坐在行军床上,中等个儿,长袖白衬衣,紧紧扎进肥大的绿军裤,头发有点长,油亮。他面皮白净,胖乎乎的脸上有些婴儿肥,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变色近视眼镜。他是见面熟,也或许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万一与我,一见如故。
他给我看他写的诗。我对诗歌兴趣不大,反倒对信笺上的钢笔字产生了兴趣。蓝墨水写就的钢笔字,漂亮、潇洒,龙飞凤舞,如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跃然纸上。我真心夸奖了几句。他却不接招,你是军官,夸奖我士兵,没意思哈。他一边说,一边打算留我吃饭。我说算了,来日方长,吃什么饭呢。
在云南省麻栗坡县落水洞那个小山村里,我与万一就这样相识。通过他的“关照”,我在那份油印小报上,“发表”过几篇军事小论文,报道过工兵作战保障的几则消息。很快,轮战结束。我们把阵地交给守备部队,班师回营。
回到内地后,我到政治部办公大楼找过万一三次。第一次是从他厚厚的影集中,要了几张战报发表过后的照片底稿,留作纪念。第二次是因为要办理军官证,请他介绍宣传科的干事,为我照登记照。第三次,有点不好意思讲出口。咳咳,还是坦白吧。
一天,我去新华书店买书,与人发生了口角,对方用当地土话骂我。我怒气冲天地找到正在办公室看书的万一,告知此事。万一听闻,腾地站起来,卷起衣袖说,走,喊几个老乡,去找他。我却很快心虚了,赶紧说要不得,事情说说就完了。万一见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这么小点胆子啊。我冷静地说,这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
半年以后,万一退伍。由于在作战期间的良好表现,他荣立了二等战功。回到入伍地,按国家政策,也按照他的专业特长,分配在县广播站做编辑。但是很快,他却跳槽到了保险公司。数年后,我回家探亲,与战友相聚。酒桌上,多少带有责备的意思,说万一兄你不该放弃自己的文学爱好。万一略有醉意,你老先生可是少校军官,什么都有保障,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要养家糊口,只晓得孔方兄才是真的。闻听此言,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后来才知道,是人家保险公司看上了万一的写作特长。再后来,听说他组建了家庭,有了女儿。再再后来,我们终究没有再见面。没料到,突然听到他老兄的名字,却是这样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