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脊梁,曾经,顶天立地。
青春远成一道痕,时间逆流而上。上世纪70年代的军姿,三等功的荣耀,父亲埋藏在心里,几十年只喝一壶酒。
生活,把父亲的脊梁雕琢成一张弓的弧度。
锄头弯在父亲的脊梁上。
一生只低唱一支调子。春来时种满希望,秋去时一滴汗水浸湿一口粮仓。
迎着季节向北,父亲的脊梁站直了。
被粮仓喂养过的人决定他站直的度数。
日出,日落。劳作的影子,印在踩过的每寸土地,翻过的每道山梁。
从未离开过故乡的一草一木。那都是他的至亲。
长眠于这片土地的三位祖辈,一直是父亲心口的痛。
弧度越捋越深。驼,远远走来的背篓,装满丝瓜、豇豆、白菜和父亲的沉默。
时间是把尺,丈量着父爱的深沉。
父亲站着,是一本书。父亲劳作着,是一本书。
无论弧度的大小。都是我需要读懂的。
山梁
我生长的地方有一座我从小仰视的山梁,在我体内的某个角落安放。
在偶尔苦寂的日子,取出来咀嚼:落日在天边孤独。
一片片熟透的玉米在山梁上埋首深沉,坡上的野草在额头上春风吹又生。
父亲赤膊裸背负重在山梁的岩坡上一步一步探路,苦行。那条用汗水滴出的山路,浸染了父亲寒来暑往的脚印。
坚守挂满山梁,勤劳挂满坡上。
在人间,日日耕作。
山梁的宽阔,高过麦田的苍寂。山梁的土地,是我那朴实的父亲沉默的守望。
向山梁叩首。我灵魂的故土。
父亲的战场
无论涉足多少山川河流,还是远方码满横格竖行。只有那一座破旧的瓦房,端出三十多年的炊烟时,才怦然觉得那才是我的村庄。
知了在树上喊夏天。一个孩子拿一把柴刀在树下捣几下然后又离开。
锄头、镰刀立在屋檐下,准备奔赴战斗。
父亲光着膀子赤着脚,像一个将军站在他的地盘上,指挥一个个苞谷棒把自己劈成玉米粒。
一块总要到太阳落山时才被照见的晒坝就是父亲指挥所有粮食的战场。所有沉甸甸的分量从田野行走而来。
一场就快来的阵雨,让父亲在挥舞中突然沉默。
雨淋湿一个诗人的村庄,雨水顺着父亲的后背淌进了我的眼眶。
那些来自田野的收获大口吞食一场雨,把新芽偷偷长在父亲的叹息上。
一场雨又匆匆地走了。
稻草人一只脚稳稳地站在田野里,鸟儿偶尔停在它的肩上。
父亲扛根扁担注视他地里的士兵,那只停在稻草人肩上的鸟儿落在扁担上。
父亲越来越沉默。
村庄也开始沉默。
而我一直在替父亲的沉默往外面走。走了很远很远,村庄早已成了我低吟的乡愁。
我仍坚信,一个人,只要坚持往有光线的方向走,沉默只是时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