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边,晒点太阳过冬。
选一石头坐,或择一草坪躺,懒懒晒,看阳光慢落,落山峦,落苇丛,落枯柳枝,夕阳特大、特红,像极一块红火炭要把芦苇花儿或枯柳枝点燃。看着看着,我竟将夕阳想象成早年老家石碓窝烘笼里燃烧的火炭,热热地发暖光。
冬闲,适宜围炉而读,读到一“舂”字,我想起一事,为此字,我曾闹过笑话。年少乱认字,误将“舂”认作“春”,并大声念,被同学大声武气笑话为别字先生。事后,我查了,此字念chōng,不读chūn。再翻其字义,意为把东西放在石臼或乳钵里捣,使破碎或去皮壳。乳钵是什么玩意儿,不知,但石臼我懂,碓窝嘛。
“舂”字太会意了,上半部分春字头,三个人嘛,下半部分臼字,指石臼,当然上半部分也可理解为丰。于是我眼前浮现一幅冬景图:三人挽袖抡杵,站石臼边,围着石臼舂谷子或舂糯米,村子里回荡着“嘭——嘭——嘭嘭”的沉闷声,舂谷子是稻谷脱壳,壳破米香,舂糯米是打糍粑,糯米越舂越香,越软越糯。舂字其实是由石臼舂粮食衍生出来的一动作。
再说粗犷而古老的碓窝。在我们村,碓窝是家庭重器、标配,家家有。村子坐落在山沟,石多,去后山选一块一米见方大石,把石头錾成上大下稍小的斗状,四面修成竖斜交叉条纹,再从斗形宽口面用錾子挖一个圆形碗状深窝,窝大小能盛一升余谷子。碓窝重,立屋檐墙角处,稳稳的。回老家,见石碓窝仍在,窝里还有一碗水,汪汪的。石碓窝里斜插一碓杵,碓杵用碗口粗柏树做成,碓杵舂久了,一头就会又光又滑又亮。
我们叫碓窝,从不称石臼,“石臼”很书面语,而“碓窝”很难认,很难写。堂哥考我,说,老师,你把“碓窝”两字写给我看看。我哈哈一笑,这有何难?但当我搜肠刮肚把念dui音的字过一遍,才发现错了,真写不出。是的,我压根儿就没思考过这两字的书面表达。我窘了,一张脸绯红。马上查字典,翻出所有读dui的字,一个个辨认分析,最终确定是这“碓(duì)窝”两字。过后,我打电话告诉堂哥,堂哥淡淡说,能写出来就行。后来我想,堂哥可能也被人考倒过,才产生要考考我让我也出洋相的想法。后来,我也用此法考过人,不过,不论答对答错,我都没了要考倒别人的兴奋劲了。
毕竟,每个人的认知都是有限的。
后来我读到陆游诗《村舍杂兴》“雨急钟微度,溪湍碓自舂”方知,还有水舂碓窝。山涧雨急,溪流淙淙,冲激一方石磨,石磨转动,带动一根木杵,对着碓窝自动舂。再后来,我又见到用脚来舂碓窝的,一根柱子架一根木杠,杠一端装一块圆石头,用脚踏另一端,石头就起落,碓杵就开始舂了。相较于手舂碓窝,水碓窝和脚碓窝都省力,碓窝升级换代,体现劳动人民大智慧。
有碓窝,必有乡愁。宋人赵蕃《闻舂》写得有情趣:我居田野间,籴米如赁佣。晴天得晒暴,雨日还燎烘。昼役薪水事,故尝多夜舂。簸之有余谷,再以瓶罍充。时时付手碓,玉粒胜腐红。赵蕃是政府官员,是诗人,他对乡村深爱,不居官衙长住乡间,白天行衙事,晚上回家舂谷。他家碓窝是手碓,他将谷物舂好后,还用簸箕筛,这样的乡村生活是诗人追求的终极境界,难道不乡愁?
碓窝种类多,有机碓、翻车碓、斗碓、踏碓、推碓等。不过,光阴流转,时世变迁,岁月轮换,碓窝被取代必然,荒废也必然。但碓窝永在。碓窝是美的,这浸透光阴和沧桑的老物件,陪伴着曾经的村子在一起古老着。
碓窝是村子的魂。
推窗不见山,雪落不见堆。城里住久了,就想回乡下住。择一冬天,弄一石碓窝烘笼,与亲人围笼聊天,摆龙门阵,岂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