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天晚上传来的第一声雷，它以光的速度滚过堆积的云层。雷声过后，雨几乎缠缠绵绵下了一夜。

　　早晨，妈妈给我打来电话。妈妈说，雨下了一夜，你爸爸冷不冷，你陪我去看看爸爸。

　　爸爸已不会再坐在家里那把破了几个洞的塌陷老藤椅上笑眯眯地等着我们了。去年秋天，爸爸的眼睛化作了天上星星，我在大地上的一举一动，还在爸爸的凝望里。

　　妈妈一寸一寸抚摸着冰凉的墓碑，她似乎要把掌中的温度，传递给墓碑下面长眠的爸爸。墓碑旁有一株桃树，桃花在风中噗噗噗开放。妈妈说，爸爸还在桃花中望着她。

　　墓碑上镶嵌着爸爸的彩色照片，那是爸爸50多岁时的照片，头发已花白，笑容中总有淡淡忧郁。爸爸一直是一个忧虑的人，忧虑是一层霜色的浸染。

　　爸爸一辈子不请客吃饭为自己过生日。从70岁那年开始，每年生日，妈妈就给爸爸煮一碗寿面吃，算是给生日一个简单交代。

　　爸爸78岁那年，一场大病让他在医院住了半年时间。那一年，我以为爸爸挺不过死神强设的关口了，就偷偷去给爸爸买了一处墓地。墓地四周树木葱郁，气候湿润，感觉有一股一股地气在弥漫蒸腾。这是一处灵魂的栖息地。

　　但爸爸顽强地挺过去了。从医院回家那天，爸爸颤抖着打开房门的锁，双手张开扑向墙壁作拥抱状。老房子里的坛坛罐罐，沙发柜子，床铺窗帘，牙膏牙刷，一切都是熟悉的气味贯穿肺腑。

　　爸爸对妈妈挥挥手说，快点，快点，给我煮一碗泡椒面。妈妈从那一口1987年买的泡菜坛子里抓起泡海椒、泡姜，在菜板上剁成碎末，给爸爸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爸爸把一碗面呼啦啦吃完了。一碗家里的面条，让爸爸又满血复活了。

　　爸爸80岁过后，疾病发作之中又陆陆续续住了几次医院。在医院里，爸爸已明显感觉到了死亡带来的威胁。常常是，同病室的病友在被病痛折磨嚷嚷着要出院回家，或是艰难地吞咽着食物不久，就被裹上白布单送到了太平间。爸爸说，冷，冷，冷。妈妈又给他添了一床被子。爸爸的腿，在轻微地抖动，那是内心传递而来的恐惧。

　　在家里，爸爸不允许和妈妈探讨死亡的话题。有天妈妈说，同一栋楼里的周老头，头天晚上还喝了一小杯酒，第二天上午就突发心梗栽倒在客厅地板上咽气了。痛风严重的爸爸扶着墙起身，挥舞着手对妈妈大发了一次脾气。后来妈妈明白了，爸爸害怕死亡这个话题，他在小心翼翼地逃避。

　　在世上，爸爸还有那么多的牵挂。爸爸要看到孙子结婚，他要当曾祖父，一家人四世同堂。

　　爸爸还想陪妈妈去一趟北京。爸爸82岁那年，妈妈在电视里看到巍峨的长城，妈妈说想去亲眼看看，爸爸说，这不是问题，我陪你去。

　　爸爸还有几个老同事，好多次相约见一见，都因为在全国各地不好集合，每当听说老同事告别尘世，爸爸都会难受地摸着起伏的胸膛，喃喃回忆着过去岁月里的点点滴滴。

　　这座城市一天一天在拔节生长，爸爸还想看到更多的大楼挺立在天际线下，去更多的公园呼吸草木鲜花的气息。爸爸还想把老家的老乡们组织起来，一月一次聚会。

　　更重要的是，爸爸不想离开妈妈的陪伴。每一次翻看妈妈年轻时的照片，眼角下垂的爸爸都会沉入到光阴的深水里去。爸爸对我说过，你妈妈年轻时可是村子里的美人啊。

　　当妈妈皮肤松弛皱纹隆起，爸爸还是在心里爱着妈妈。妈妈每一次出门回家，一打开房门，刚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觉的爸爸，转瞬之间就眼瞳睁大望着妈妈。在这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的季节，在这衰老身体愁苦相随的风霜年月，爸爸对妈妈的感情，还隐没在繁星之间闪烁。

　　去年秋天的那个中午，爸爸突发脑梗，在医院昏迷半个月。还有一个月，爸爸就要迎来84岁的生日。妈妈去医院见爸爸最后一面，心有灵犀的爸爸突然睁开眼睛，朝妈妈浅浅一笑。

　　爸爸走以后的日子，妈妈总觉得骨头里发冷，心里有个窟窿无法填补。妈妈半夜之中常常惊醒，空荡荡的屋子里有风来来回回地吹，那把老藤椅突然咿呀一声。这其实是妈妈产生的幻觉。

　　清明将至，春日里暖风阵阵，我陪妈妈在阳台望云，云的形状如骆驼在空中缓缓行走。妈妈怔怔地望云。妈妈说，要是你爸爸还在，我会陪他出门去走走啰。楼下的牟老头喜欢放风筝，春风里，爸爸会眯缝着眼望空中的风筝飘带，同牟老头随便聊上几句。而今，牟老头已去了北京同儿子一家居住。

　　城里季节已变换，变换的，更多的是妈妈的心。妈妈的心，在季节变换里，缩紧了，又镂空了。我能做的，就是帮妈妈把她余生的日子，用陪伴相随缝缝补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