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的冉娃,安静地坐在柴火灶前。他穿着簇新的羽绒服,专心挑出青冈木,一根一根地、郑重地添入灶膛。火焰红得像金秋时的石榴裂开,又像期末考试得了鲜红的100分。
门外下着大雪,大朵大朵的,像白云碎落,又像棉花糖飘飞。
一口大锅,正咕嘟咕嘟冒着水泡,热气氤氲。春天在冉娃家的厨房里提前到来。
一片片新切的羊肉落了锅,不一会就变白变明亮,带有一种玉的光润。锅里的汤越来越浓稠,白如刚挤出来的牛奶汁。清炖羊肉的香气,从锅中缓缓向外缓缓扩散,不一会就溢出厨房,和雪花一起在院中飘扬。
今年,冉娃脚底没有抹油,屁股没有长刺,他静静地坐在灶前,帮母亲烧火。母亲的心里很甜。
今年,冉娃的刨汤宴与往年不同、与别家不同。刨汤宴,一般都是现杀猪,吃新鲜的猪肉及内脏。今年他家没有养猪,养的是一大群羊。所以今年冉娃家的刨汤宴,其实应该打个双引号。
火焰欢快地扑腾,并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原来,冉娃偷偷在灶里添了柏香枝。偶尔还噼啪几声,那是竹子烧爆了。这种时候,母亲总要瞪一眼冉娃。火光亮堂堂的,把正在剁姜的菜刀、忙得像陀螺飞转的母亲的脸、冉娃的心情映得通红。
母亲每过一刻钟,就要捞一次羊汤表面漂浮的浮沫。她仔仔细细,像是在把生活中的一切不顺意都一一打捞出来,清除掉。养羊不易!今年仲夏,23只山羊,有18只病病歪歪,草不吃,水不喝。树上掉一片叶子都能把它们砸倒。急得一家五口个个嘴里都长起燎泡。院里的木槿花掉了一地。一家人的希望也掉了一地。幸好,第三天中午,一个瘦瘦的驻村农技员在村干部的陪同下顶着烈日来了,水也不喝一口,直奔羊圈,掰开羊嘴,摸摸羊腹,然后打开药箱拿出针药,给18只山羊各打了两针。第二天,山羊就奇迹般地开始吃草喝水。秋天时,一群山羊在山坡吃草。远远望去,仿佛天边的一团团白云。年尾时,只只都肚子鼓鼓,膘肥体壮。今天清晨,一家人从栏里赶出最肥的一头过年。大半只作为送亲戚的年礼,小半只就入了这一锅。
厨房的空气里又开始浮现一丝一丝的米酒香。是母亲把米酒坛盖打开了。醪糟煮汤圆,就要上演了。冉娃口舌生津。这米酒是花田贡米所做,有一种别样的清甜。每年暑假的夜晚,冉娃爱的就是在万亩梯田之间散步。万千颗星子倒映在水田里,亮闪闪的,凉丝丝的。蛙声此起彼伏,如雷如鼓。冉娃却丝毫不觉得吵闹。冉娃还常遇到一个驻村摄影师。他爱晚上来梯田里拍摄花田的星空。他的花田摄影作品,在很多大报刊发。有一次,摄影师还帮冉娃舅舅家的庭院拍了好几张照片。舅舅家办了一个民宿,把这些照片作为宣传照,一些游客慕名而来。
冉娃一边贪婪地吸着羊肉汤与米酒的混合香气,一边打开一个口袋,把玉米粉掺进饭内,做起了“玉米饭”。武陵山民称之为“包谷饭”。玉米晒干晾透,磨成粗颗粒的粉,装入大瓷罐,每次煮饭掺一点。这种饭吃起来有嚼头,还粗细粮搭配,很养人。今年的玉米粉尤为不同,是黑玉米磨成的。当时,那个戴眼镜的驻村农技员免费发放黑玉米种子时,冉娃一眼就看上了。母亲还有些犹豫,但是架不住冉娃的软磨硬泡,一半的玉米地种了黑玉米。青黑色的玉米粒新奇可爱,好像来自科幻世界的珍珠,还富含花青素,特别营养。
冉娃还沉浸在回忆里,而母亲已在另一口锅中做好了醋溜鱼。这鱼养在稻田里,城里人喊作稻花鱼,是城里大餐厅的抢手货。母亲好不容易留下几只最肥的过年。做好了鱼,母亲又开始准备煮酿豆腐,炒土豆丝,炸花生米,蒸红烧肉,做甜烧白……
“农技员们、摄影师还在村里没回家过年呢。你去喊他们来家吃饭!”母亲一边忙,一边吩咐冉娃。
冉娃赶紧跑入漫天大雪中。路过何二爷家时,停住了脚。他家房子的侧面,画着一个一层楼高的大背篓。冉娃很喜欢看这个大背篓,每次经过总要驻足细看。从前,他从没发现大背篓也这么美。冉娃想起了那个长头发的驻村画家,他为这幅画好像忙了五六天呢。好像他也没有回家。冉娃的请客路图上,多了一条路线。
大雪中,一身红色的冉娃如同一团火焰,从花田这头,燃到花田那头,又从那头燃到了这头。
此时,母亲已把火铺收拾好,八个农家菜就要摆上了,三脚架下火焰熊熊,三脚架上铁锅中羊肉汤正在沸腾。一席别样的花田刨汤宴,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