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西的太阳还在天台山徘徊,几朵灰溜溜的云好像要躲进我狭窄的窗户。沿着生产便道翻过几道田塝,连绵起伏的金色田园呈现眼前,丰收的景象顿时让人激动不已。
一丘尖叶形的稻田里,贫困户李贵全老两口正在挞谷子,小型挞斗和围着的斗席像一片帆船,缓缓地航行在金色的波浪中。两人不停地挥舞稻谷,砰砰砰砰地挞着,然后,丢掉稻草,弯腰又抱起一扎,转身走近挞斗,双臂抡动,砰砰砰砰……头发蓬乱、泥水裹衣、汗流浃背,动作笨重迟缓,偶尔踉跄两步,但是脸上始终洋溢着一股狠劲,李大嫂白净松弛的脸上还绽放着笑意。
我脱掉凉鞋,拾起田坎上的锯齿镰刀,走进水及脚背深的稻田。反身抱起稻谷的李大嫂看见我,惊讶地招呼:龙书记,你莫来,谷桩刺脚、稻草割手。李大哥见我嚯嚯嚯拔草一样地割稻,就问我是不是当过知青。我说老家在农村,小时候农忙假期学过,今天来“复习”一下。李大哥丢掉手里的稻草,走过来要过镰刀弯腰示范。他的腰弯得更圆,头埋得更低,眼睛与稻谷尖几乎齐平,最关键的是他的左手握稻虎口朝上,嚯嚯嚯,三蔸一把,顺势将谷桩一头放在脆生生的留地谷桩上,密匝匝沉甸甸的稻穗一头贴在水田里,再三蔸一把呈剪刀形叠放上去,两重稻穗便成了美丽的燕尾。割稻人顺手顺势放在左边,打谷人离开挞斗反身走来,俯身即拾,也十分顺手顺势。李大哥左右开弓,开合流畅,俯仰有序,整个动作完全是一种豪放刚劲、行云流水的舞蹈,是对大地的虔诚叩谢,是对太阳的顶礼膜拜。
我深深地感到惭愧——自以为是农民的儿子,自以为懂得耕耘稼穑,其实只知道皮毛而已。
按照李大哥的示范,我割了不一会,腰的右侧开始酸胀,继而僵硬痉挛。我悄悄直起腰举起镰刀,心里为这个好像投降的姿势暗暗自责——这是平常缺乏锻炼和劳动的结果。李大嫂不停地劝我到田坎上坐一会,我没答应,农民的儿子哪能站在田地里投降?
于是,我八字脚站桩踏地,身体下蹲,下实上虚,气沉丹田,学着李大哥的动作,开始了新一轮的收割之舞。
汗水从额头、脸颊和颈项不停地冒出来,用手一刮一挥,纷纷洒落空中;扯下颈脖的毛巾一擦一抹,拂动起风,汗味和稻谷清香直扑鼻翼。肩背的汗水滚热滚烫,流淌至腰板,沾湿的体恤衫紧紧贴着,就像大块的膏药一样,只有任其自流并积聚腰间,裤腰犹如坚实的堤坝起到了拦洪的作用。杲杲烈日照射着烘烤着,火辣辣的肩背像被火烧一般——有时候就在你拢手挥镰割第二蔸的时候,火焰突然袭来,瞬间呼啸猛烧;移步转换角度,还是烈焰袭背。强忍住割完第三蔸,直起腰身,一阵脱离火海的快感油然而生。不停地俯身弯腰,不停地转换方向,不停地咬牙切齿,那句“面朝黄土背朝天”,你会觉得太平淡无奇了,“面朝热土背朝烈日”才更贴切。
李贵全夫妇看上去年过七旬,实际上比我大不了几岁。夫妻俩站在挞斗一边,挥舞满手的带穗稻杆,此起彼落地拍打斗板,谷粒飞撞斗篷,洒落斗内。我起身伸腰的时候扫视过去,犹如偷窥一段双人热舞——身段早已不再刚健不再婀娜,动作自然多了些拖沓和摇晃,惟其如此,才更加震撼你的心灵。
我不由自主地抱起一扎稻谷,走过去和李大哥并肩挥舞,田野里“砰砰”应着“砰砰”,轻重缓急高低错落,铿锵有力抑扬顿挫——我们像两个合奏过多年的鼓手,像两个高度默契的搭档,像两个应对如流的诗人,像两个同频共振的孪生兄弟——我们都是大地的儿子啊!
李大嫂割下的稻谷,在我俩激情挥舞的节奏里金粒飞舞,如狂风骤雨击打得斗篷飞沙走石,夹杂着稻叶、杆屑、穗尖、泥水、虫子,堆成了夕阳殷殷的沙漠,垒成了金光闪闪的金山。
李大哥扛着鼓鼓囊囊的满袋谷子,走出泥田,走上田埂,走向机耕道。李大嫂拿来两个编织袋,放在铺好的稻草上;我拿着铝皮撮箕从斗里装满湿润清香的谷粒,转身倒进编织袋。李大嫂满头花白的头发被夕阳余晖照耀着,发出银灰色的光芒;从撮箕口缓缓倾泻而下的金色谷粒,犹如气势磅礴的瀑流,也闪闪发光。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令人窒息的情景:身后浅浅的谷桩,身旁无边的稻浪,田坎上肩挑背磨的身影,原野尽头苍老的远山,远山上灿烂的晚霞,都为俯背躬身、双脚抓泥的农妇,配上了优美而又令人心痛的背景,带着淡淡忧伤的暖色调的背景。
我丢掉倒空的撮箕,抓过挞斗里的手机,把眼前的老嫂子定格在屏幕上。走上田埂,我迫不及待把图片发到朋友圈,这条朋友圈犹如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湖水:
——生命体验。
——每次看了你发的关于綦江中坝的朋友圈,都被你对中坝村人民的挚爱深深打动,让我完全感受到你这个扶贫干部的真情付出和无私奉献,在这里向你道一声辛苦了!
——真情的付岀,务实的帮扶,农民的好儿女,最贴心的扶贫干部!
——扶贫改变了你的生活。
——我们都是农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