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周其建(中)向记者介绍不锈钢产品。记者 梅耀 摄/视觉重庆 |
●在重庆最大客家“方言岛”荣昌区盘龙镇,4万客家人传承乡音300年。前不久,“党报记者一线蹲点”走进盘龙镇,在古老乡音与时代脉搏中,探寻一个独特汉字“𠊎”(ái)所凝聚的客家魂——它既是客居他乡如临深渊的危机警醒,更是脚踏实地、敢闯敢拼的精神图腾,指引着客家人筚路蓝缕,创业开拓,生生不息。
6月25日,听闻记者在盘龙镇采访,76岁的退休教师李恭方特意从九龙坡赶了回来。他的T恤上的文字引起了记者注意,胸前是“重庆荣昌客家商会”,背后是“𠊎系客家人”。
“这字怎么念?怎么写?”记者尝试用手机手写输入,却没有这个由“亻”与“厓”组成的汉字。李恭方眼中瞬间燃起光亮,手指用力点着胸前的字:“看!这就是我们客家人的魂!念‘ái’,就是‘我’!这是我们客家人创造的一个汉字!”
他解读道:“𠊎就是人站在悬崖上。老祖宗造字时就告诫子孙:客居他乡,如临深渊,须臾不能懈怠!要有危机感,更要敢拼敢闯!”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一个‘𠊎’字闯天涯。客家人就是靠这股‘立于悬崖,也要向上攀’的劲头,走南闯北,扎下根来。”
这行走的“宣言”,成为记者解锁重庆最大客家方言岛文化密码的第一把钥匙。
客家话里的融合之路
次日清晨,李恭方主动请缨当“翻译”,带记者深入盘龙镇大建社区。行走在社区里,空气中苎麻清香浮动,耳畔抑扬顿挫的客家话如跳跃的密码。
“遇上老辈人,没‘翻译’,你们就是‘聋人’!”李老介绍,康熙末年至雍正年间,“湖广填四川”,闽粤客家人因灾大规模入川,聚居于盘龙,形成独特方言岛,传承至今已有300年。
在大建社区夏布基地,36岁的社区干部吕向娇正俯身向织布工田丽请教一道道工序的客家话发音。2016年,她从邻镇嫁来,初闻婆家用客家话交谈,如听外语。
“老公是我的第一个‘翻译’!”几年努力,吕向娇勉强能听家常话。2021年,她当上社区专干,语言关成了硬骨头。“第一次开院坝会,满场乡音,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她说。
大建社区7700多人多为客家人。融入群众,语言是第一道鸿沟。于是,她有了第二位“翻译”——镇里派来的“双语通”刘青梅。
“回家讲客家话,出门讲重庆话,是规矩,更是根!”刘青梅说:“服务群众,说他们的话,才能走进他们的心!”
白天刘青梅是工作中的“翻译”兼老师,晚上丈夫接力家教,两个孩子当“考官”。几年耳濡目染和勤学苦练,吕向娇终成“半个客家人”。
“宁卖祖上田,不丢祖宗言。”李恭方感慨,祖训深植人心,但现在年轻人外出,地道乡音的传承情况堪忧。老人们自发建群“云授课”,社区学校开传承课,吕向娇、刘青梅成了志愿者教员。
盘龙镇原宣传委员张成万(客家人)与李老探讨:先祖造“𠊎”字,要求坚守方言,既是文化传承,更是凝聚族群、抱团发展的生存智慧。如今,方言式微虽是大势,但在和谐村居建设中,具有独特文化基因的客家话,其价值远超交流本身。
画像背后的敬祖情结
采访张成万时,他接到同族叔叔、正生病住院的耄耋老人张仕同的电话,事关先祖画像保护。记者随其赶往医院,探视张仕同老人。
病床上,张仕同老人从怀中摸出一叠精心塑封的照片——那是明代先祖张道聪画像的缩小版。“我年纪大了,先祖的画像你们要接力保护好。”他叮嘱张成万。家中的画像,纸张已脆,画面渐模糊,老人忧心忡忡:“万一风化坏了,就用这个传下去。”
300年前,张家先祖张衍祯入川时,带来了先祖的画像;在盘龙站稳脚跟后,随即派次子回广东运来祖父、曾祖父的骸骨安葬、立碑,坟茔至今犹存。
“这是移民落业扎根的标志。”张仕同说。敬宗尊祖是客家人传统美德。老人叹息,盘龙镇曾经有江西、福建、广东会馆及众多祠堂,但大多已湮没于时光。他担心,“就像客家方言、先祖画像,许多东西都将濒临消失。”
记者蹲点期间,探访了位于龙腾社区四组的李家祠堂。这座建于1820年的清代建筑,保护较好,气韵犹存。
79岁的李荫久老人吟诵门联:“陇西先祖南迁闽粤当客家,梅州前辈西移巴蜀作主人。”李氏1752年入川,十四祖将祖籍“长乐”写入字辈:“荣廷敷广荫,长乐挺枝繁。”字字句句,尽显漂泊者对根的守望。
“对客家文化,既要抢救性保护,更要活态传承、创新发展。”盘龙镇宣传委员廖辉霞表示,“要依托这些珍贵载体,探索文旅融合,让老物件讲出新故事。”
记者了解到,荣昌区多年来致力于挖掘保护客家文化,累计实施了10多项盘龙镇传统文化项目,整理命名了夏布织造技艺、夏布神歌、客家春节习俗、客家婚俗、客家祭祖等非遗名录。
如今,在盘龙镇“客家文化新村”,肖氏、李氏祠堂每年举行传统祭祖,弘扬家规家训;客家雕刻、牌坊、广场等,吸引着八方游客。
“盅盅厂”展现的创业精神
传承客家文化,在大建社区居民李家兰看来,关键在于将“𠊎”字刻入骨髓——即使身处悬崖,也要向上攀登。
她讲述起先祖故事:先祖在盘龙落户后不久就离世,寡母携两幼子艰难度日。长子8岁放牛,12岁便挑陶器赴江津换凉席贩卖,17岁竟已开起夏布作坊,召集邻里织麻谋生。
图存谋发展,代代如此。李家兰之父1974年带乡亲外出做泥瓦匠,其兄14岁学裁缝,夜间还加班织麻。
“客家人新到一地,要站稳脚跟,就得像‘𠊎’字,脚踏实地,拼命耕种、开拓。”荣昌区委宣传部原副部长李杰(盘龙客家人)总结道。荣昌客家人发扬开拓进取、百折不挠精神,与湖广移民、当地土著居民并肩建设家园。他说,“客家人有田就种,有商机就干,小摊小贩也能做成大老板。”
客家人周其建的创业史是生动注脚。高中毕业后,他从盘龙场摆摊起步,后来远赴云南做大足五金边贸。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袭来,他果断回乡,在盘龙镇做起了不锈钢“盅盅”(杯子)加工。
20余年风雨,“盅盅厂”蝶变为新三板上市公司,产品有80多种,成为宜家等十余家国际品牌合作商,今年产值预计突破2亿元。
“走天涯、商四海、桑梓情。”盘龙镇党委书记李辉雄感慨,“客家人‘处处为客,处处为家’,走到哪里都能扎根、创业。目前全镇在外有所成就的客家儿女多达数百人,是家乡发展的宝贵财富和强劲潜能。”
如今,盘龙工业园区内,专设的客家返乡创新创业园正敞开怀抱,向游子发出深情召唤:归来吧,带着“𠊎”字赋予的闯劲与智慧,共绘家乡新蓝图!
记者手记>>>
一个“𠊎”字的历史回响
彭瑜
在盘龙镇的晨雾与苎麻清香中,“𠊎”(ái)——这个客家人独有的“我”字,如一枚精神图腾,深深烙印于我的记忆中。它不仅是一个字,更是4万客家人300年跋涉的精神密码。
李恭方老人胸前那件“𠊎系客家人”的T恤,是无声的宣言。“人”立于“悬崖”的造字智慧,道尽客居他乡如履薄冰的警醒与绝境求生的勇毅。
这“立于悬崖也要向上攀”的意识,流淌在张仕同老人病榻上托付的先祖画像里,流淌在社区干部吕向娇从“语言障碍”到苦学客家话、终以乡音叩开群众心门的坚韧里,更澎湃于周其建从摆摊少年到将“盅盅厂”做成国际品牌合作商的创业传奇里。
“宁卖祖上田,不丢祖宗言。”客家人古老祖训在时代浪潮中回响。面对方言式微,我们看到老人们微信群里“云授课”的微光、社区学校传承课的薪火,以及如吕向娇这样的新客家人在党建引领下,将方言化为服务乡亲的桥梁。这何尝不是新时代对“𠊎”字精神——危机中求存、融合中发展的生动诠释?
盘龙镇的客家返乡创业园,正是客家人“处处为客,处处为家”思想在新时代的延伸。一个“𠊎”字闯天涯的故事,在巴渝大地上激昂续写——它启示我们:唯有扎根脚下的土地,不忘血脉的来路,才能在时代潮头踏浪而行。
记录盘龙客家人的生生不息,正是党报记者奔赴盘龙、蹲点采访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