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DeepSeek所代表的AI日益占据我们生活的时候,“抵达”好像不再是一种理所当然。在自媒体肆意篡改记忆的狂欢中,非虚构社会性写作成了我打量世界的一把量尺。就如我喜欢旅行,但我不喜欢旅行成为景观社会的同谋,不喜欢抖音网红为了流量的猎奇凝视。于是刘子超的《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行》就不出所料地击中了我的心。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一部旅行文学,更是非虚构社会性写作的杰作,本书以知识分子的冷峻目光解剖文明断层,在东欧的迷雾中开辟出一条介于游记与史论之间的险径。
巴尔干,这个我们从初中地理就开始熟悉的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宿命的意味。这片面积仅相当于中国四川省的土地,却浓缩了整个欧洲的文明冲突史。奥斯曼帝国的铁蹄、奥匈帝国的野心、两次世界大战的战火,都在这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说:“巴尔干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历史概念。”本书以巴尔干半岛为核心,记录了作者跨越意大利、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黑山、波黑、塞尔维亚、科索沃地区、北马其顿及希腊等国家与地区的旅程,覆盖23个城镇,展现这一“欧洲火药桶”复杂的历史、文化及人文风貌。书名“血与蜜之地”源自巴尔干地区的历史隐喻——既象征资源丰饶(蜜),也暗喻战争创伤(血)。书中通过双线叙事结构展开:一条是作者从意大利的里雅斯特出发,穿越巴尔干最终抵达雅典的地理旅程;另一条是与当地人的深度对话,揭示这片土地上的宗教冲突与历史纠葛。
在巴尔干的旅途中,作者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的故事,构成了本书最动人的部分,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我并非学者,而是希望怀揣一颗作家的敏感之心,以探寻的视角,带领读者一起深入陌生之境。如果说,一路上的城市和乡村是点,我的行走是线,那么我在旅途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就是写作的主轴。”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克罗地亚女孩与塞尔维亚男孩的爱情悲剧、一群斯洛文尼亚诗人在废墟上的朗诵、一个波黑战争的幸存者在萨拉热窝开了一家咖啡馆,试图用笑容抚平战争的创伤……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巴尔干的命运。书中人物群像丰富,他们的故事交织成巴尔干的生存图景,爱与恨、和平与战争、希望与绝望,总是如影随形。就像书名所说的那样,这里既有“血”的残酷,也有“蜜”的甜美。
毕业于北大中文系,且当记者多年的刘子超,致力于用非虚构社会性写作观察世界,他之前的作品《午夜降临前抵达》《失落的卫星》我都很喜欢。《血与蜜之地》被视为《午夜降临前抵达》的续篇,两书相隔10年,分别聚焦中欧与巴尔干,构成作者对欧洲腹地的完整观察。他的笔触始终保持着一种克制,不煽情,只是默默地记录。萨拉热窝街头的弹痕,贝尔格莱德街头的涂鸦,科索沃墓地里的白骨,都在无声地控诉着战争的罪恶。作者没有回避这些血腥的记忆,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静的笔触,将它们一一呈现给读者。当他在萨拉热窝的拉丁桥上丈量斐迪南大公遇刺的精确方位时,测量行为本身便构成了对历史叙事的祛魅仪式,那些被旅游手册简化为符号的历史现场,在其笔下重新获得血肉。而作为一名中国作家,穿越巴尔干的旅途注定是特别的。在书中,刘子超多次提到“还愿”这个词。对他来说,这次巴尔干之行不仅仅是一次旅行,更是一次精神的朝圣。1999年,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事件深深刺痛了他的民族情感。20年后,当他站在塞尔维亚的中国大使馆旧址前,献上鲜花时,那种复杂的情感溢于言表。在巴尔干,我们看到了人类共同的命运:战争与和平、分裂与融合、传统与现代。这些命题,不仅属于巴尔干,也属于整个世界。
在书的结尾,刘子超写道:“巴尔干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永远在推石上山,永远在期待希望。或许,这就是作者写作的意义:在记录历史的同时,也在为人类的未来寻找答案。巴尔干的故事不会结束,刘子超的旅行也会继续,不同于虚构写作可以在自我的孤岛上完成一本书,对于非虚构写作而言,行动即结构,行动自然会指向一个新的文本。在这个GPS导航消灭迷途快感的时代,《血与蜜之地》重新定义了旅行的精神价值。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旅行从来不是空间位移,而是用脚丈量时间的厚度,在历史的“骨折”处聆听文明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