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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1999—2002)《无字》,是当代作家张洁创作的长篇小说。小说分为三部,以女作家吴为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讲述了她及其家族几代女性的婚姻故事,描摹了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中各色人等的与世浮沉、坎坷人生,展现了中国近百年间的风云际会,对20世纪的中国进行了独特的记录与审视。 |
题记:爱情悲歌,婚姻咒语;灵魂流浪,自我实现。
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是说不出的,有时是因为微不足道,有时是因为太过滞重,只能压积于心中。不适合口语表达,文字会成为一种选择,来完成诉说需要的理性、冷静和深刻。不过,即便是文字,也会遭遇误读异解。
于是,人世间,不只有无言人生,还有无字作家。张洁就是这样的作家。2005年,张洁再次获得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作品就叫《无字》。70岁时,张洁不再写作,改为挑战油画。油画,无须题字。
评论家李敬泽对此视为《无字》之后的“无字”:“张洁老来作画,不作中国画,作油画。当然是这样,很难想象一个提着毛笔画几根竹子涂几笔山水的张洁,画油画的张洁才是张洁,她是不交响的交响乐而绝不是丝竹;而且国画难免要写字,要题跋,张洁垂老,惟求无字,油画至少让她不用跟这个世界再费口舌解释或者争辩。”
这世界上有太多事,确实不值得解释和争辩。比如,迄今面世的53部茅奖作品,唯有张洁独享两部,这自然更容易催发人们去掂量张洁的作品价值。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但有时候离开作家的人生看待作品,视角和思维也容易走偏。“文如其人”,这并非顾名思义的简单词汇,有时,将作家非凡人生与作品人物故事进行比照,就会交相辉映,衍生更大价值。
《无字》被看作是张洁的自传体小说,因为这部小说中很多故事就是张洁的人生倒影。张洁也说:“作家的每部作品,都可以看作是他们灵魂的自传。”“小说除了名字是假的,其他的都是真的。”艺术真实是高于生活真实,《无字》堪称是张洁的灵魂自传。这位两获茅奖的作家独特而复杂的内心世界,何尝不是一部深刻厚重的大书呢?
张洁曾是个以血为墨的作家,对文学有过诸如“写作是我生命的存在方式”“从来没有爱过一件事像热爱写作这样”的深情表白。然而,2014年,张洁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的个人画展后记中,如此表达对文学的决绝告别:“我心目中崇拜的那些大师,人家那才叫文学。我算什么,包括有些跟我一样扮演文学的人,您又算什么!好在文学已近消亡,我也不必勉为其难地扮演文学。您也不必了,对吧?”这是“带刺”的张洁,也是深情的张洁。张洁的人生和写作,总是以这样的“反差”,体现“情到深处情转薄,无情正是多情处”。
写作改革小说《沉重的翅膀》时的张洁,是狂热的,是激情的,是冲动的。特别是对政治充满狂热,全身心地投入。她这样说:“我小时候就想当一个坚贞不屈的革命者,你懂吧。怎么说呢,牺牲,献身。就喜欢这个,不管对爱情还是对一个合理的社会,献身。我觉得‘献身’这两个字特别棒。”写作个人心灵史《无字》时的张洁,是悲情的,是隐痛的,是自责的,是忏悔的,甚至是卑微的;弃笔从画的张洁,则是特立独行的,像是一位仗剑走天涯的孤独侠士。不论如何,张洁每一次的文化亮相,也都是在踏浪而来的,跟随时代潮涌的潮流。
早期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是想为爱建造一座神庙,对爱发出最为神圣的宣言,却被某些批评家视为离经叛道,背离伦理;改革文学《沉重的翅膀》收获了读者强烈反响,也引来了巨大的政治压力;透视女性命运的《无字》被视为文学对女权精神的早期引领,也因裸露的情欲和尖锐的控诉遭遇不堪谩骂。从某种意义讲,《无字》是张洁把自己内心掏空了,把灵魂扒光了,发出祭奠过去、祈求未来的呼喊。
对张洁的文学阐释,一直是远远不够的。这或许因为她长期生活在国外,与国内文坛保持着疏离的关系。其实,张洁获过的文学奖有很多:1989年她在意大利接受了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1986年,和巴金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1992年,张洁当选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中国作家获此荣誉的只有她和巴金。这些荣誉张洁几乎绝口不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张洁的书里书外,有太多重新发现的价值。《无字》就是张洁锥心的泣血叩问,值得用灵魂去倾听。
很多人从传统文化的角度拆解张洁“无字”的语义。在古代,女子许嫁谓之“字”,未嫁即为“未字”,故有“待字闺中”之说;“无”在古汉语通“毋”,现指“不要”。由此推论,张洁的“无字”,就是在发出“不要嫁人”的呐喊。从小说故事到张洁人生,这种“不要嫁人”之说,似乎也不无道理。
《无字》讲述了一个家族祖孙三代女性的故事——外祖母墨荷、母亲叶莲子和吴为。吴为无疑承担着叙事主体“我”的角色。而这三代女性在婚恋中是属于被残害的、被掠夺的、被背叛的。直到第四代的禅月,才意识到女性既要精神独立也要经济独立,来摆脱婚姻的“咒语”,拥有了幸福的婚姻和温暖的家。
对女性悲剧的透析,对女性权利的诉求,对女性尊严的观照,对女性解放的诉求,是张洁通过《无字》发出的沉痛呐喊。张洁的表达是无比激烈的,是声嘶力竭的,既极具引领价值,又具有终极反思意义。正如小说中所写:“吴为对待爱情的态度,可以说是20世纪的绝唱,也是所有古典情结的一曲挽歌。”也正因如此,张洁的写作经历才让人想到勃朗特姐妹写出《简爱》和《呼啸山庄》,才让人将她的创作人生与萧红写作《呼兰河传》来类比。不过,张洁的“刺”要更锋芒,砸碎对女性的枷锁更有力度,也更能产生沉浸式和感染力的心灵体验。
外祖母墨荷是地主家的小姐,嫁到叶家后变成整日劳作的“长工”,既要听候小姑子发号施令,还要服侍奶奶抽大烟,更要忍受丈夫逛窑子,承受着丈夫准确“投篮”造成的“每年生育一个不能成活的孩子”的苦命,最后在34岁时死于难产;母亲叶莲子被叶家认为命硬,克死了家中兄弟,嫁给“兵痞”丈夫顾秋水后,又遭遇残酷家暴。顾秋水极其肮脏、残忍、粗鄙、龌龊,甚至当着叶莲子母女的面和保姆发生关系;吴为是一名作家,遇上大她20多岁的老干部胡秉宸,如同飞蛾扑火般地爱上这个道行很深的老男人,同样遭受各种威胁、侮辱和伤害,成为被玩弄的和被戏弄的。最终,吴为清醒地明白她选择这种畸形的婚恋,只是源于错位的革命崇拜,没有认识到那位革命者的本质。
不得不说,吴为的感情遭遇与张洁的现实人生有太多相似性。吴为与胡秉宸的故事,有些像是张洁闹得满城风雨,经过漫长诉讼,“上刀山、下火海、波澜壮阔、九死一生”嫁给那位副部长的翻版。小说和现实的结局也是一样的,也都是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变成“爱,是不能指望的”。《无字》中的男主角几乎都是卑劣的、猥琐的、虚伪的、自私的,他们人格低下,阴险刻毒,好色贪婪,抛弃妻女。张洁通过吴为这个作家视角,从人性、社会、文化、历史、政治等层面,对这些男人的品性人格进行追根溯源,剖解他们为何走向精神扭曲和人性残忍。小说还结合特定年代的军事、政治、党务等内容进行宏大叙事,描绘出玫瑰和枪炮背后那个时代女性肝肠寸断的表情。
在《无字》中,张洁用很多意象来隐喻女性的命运人生,比如,“篮筐”和“窗子”等等。“篮筐”隐喻旧式妇女是传宗接代工具,过着被随时摆布的人生;“窗子”象征着女性的心灵世界与外部世界是隔绝的,坐在窗前就是活在孤独和渴望中。张洁写尽了女性追求真爱最终只有失落的悲情,刻画了男权世界的粗鄙冷酷,展示了“爱到无字”的绝望,发出了“不要嫁人”的呼唤。王蒙曾说:“这是一部豁出去了的书,是一部坦白得不能再坦白、真诚得不能再真诚、大胆得不能再大胆的书,是如同极限运动般的极限写作。”然而,这样的极限写作也招来一些批评家极其肮脏刻薄的谩骂攻击。面对书里书外满世界的风雨,张洁始终以高昂的姿态,展示着精神的洁癖,像一个孤独的侠士,消隐于天地之间。
张洁现在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两年多了,她像是一只大雁飞过文学天空,留下只有少数人才听得见的回响。张洁在《你是我灵魂上的朋友》中写道:“天边,一只孤雁在低飞,奋力地往前伸着长长的脖子,被淋湿的翅膀紧贴着身体的两侧……唉,它为什么还要飞,它这是往哪儿去?在这种天气,这种天气!”这也无疑像是张洁在自我叩问。
天气变化,孤雁失群;躲避猎手,冒险低飞。这是痛苦的,也是艰难的,更是勇敢的。但,这样的孤雁,永远不会偏离方向,永远在以充满危险的低飞,惊起酣睡的雁群,找到属于自己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