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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1982—1984)《黄河东流去》,是作家李凖创作的长篇小说。它以1938年日本侵略军进入中原,溃退南逃的国民党军队为阻滞日军南下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淹没河南、江苏、安徽三省44县,1000多万人遭灾的历史事件为背景,描写了黄泛区人民从1938年到1948年经历的深重灾难和可歌可泣的斗争。小说通过黄河岸边七户农民家庭的坎坷命运和不同遭遇,反映了旧中国劳动人民的深重苦难。作品生活气息浓郁,语言朴实流畅。 |
题记:兵荒马乱,天灾人祸;饿殍遍野,底层自救。
因为温故,所以知新。在今天,重返历史上某个特殊年代,探寻那些故事背后的深层意义,很有现实价值。
温故,离不开文学的返场。比起历史记录的大框架和粗线条,文学最大的功能就在于细节还原。尽管艺术真实并不等于生活真实,但这不意味着文学记录就属于失真。恰恰相反,艺术真实被普遍认为高于生活真实,因为艺术表达的涵盖性,往往更加细密完整和深刻厚重。
只不过,文学重返历史的某个至暗时刻,有时是非常尴尬的。除了表达空间会陷入逼仄,作家自身的勇气和智慧,也面临挑战。当然,有时候,文学介入历史记录,还需要一定的缘分。
比如,李凖能够写出《黄河东流去》这部反映黄泛区难民的小说,就与其自身的辛酸经历有关。早在1942年,14岁的李凖就跟随黄泛区的难民们,从洛阳逃亡到西安,亲眼见证了中国历史上这场极为罕见的逃难过程中的种种细节;1949年,李凖到黄泛区为返乡农民发放麦种和农具,再次面对尸骨横陈的人间惨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李凖遭受迫害后被安排到黄泛区反思整改,几年期间,为那里的人们写过几十篇催人泪下的“祭文”,更加深入了解到那段悲壮的中国农民流浪史。这些人生经历,为李凖创作这部小说夯实了基础。
故园被毁,何以为家?难民问题是人类社会的梦魇,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道道伤疤,每个心怀良知的悲悯者,每一次抚摸,都会为之痛楚不安。战争、内乱、贫穷、灾难、气候等等,都是造成难民产生的原因。当前,全球难民不仅没有减少,甚至还因为地缘政治、种族冲突和局部战乱等问题越发加剧,承受着更深的苦难。
看天下,念中国,温故历史,思虑未来。读懂我们这片土地上的难民生活,在今天有着极其重要的警示价值。
中国历史上曾留下过太多流民图,从北宋郑侠反映王安石变法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的《流民图》,到明代万历年间杨东明反映河南洪涝灾害导致四处荒的《饥民图说》,再到现代国画大师蒋兆和展现日军铁蹄践踏下国人悲惨命运的《流民图》,这些画卷都描绘历史在某个阶段的惨象——饿殍遍野、权贵掠夺、行盗作乱、卖身为奴、鬻儿逼良、杀子弃婴……不得不说,这些曾经引起过圣心颤动或民间悲悯的图卷内容,放在难民承受过的漫天苦难之中,最多也只是冰山一角。
《黄河东流去》也是一幅黄泛区的“流民图”。不过,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包含的人物和场景,远比历史上那些关于难民的图绘要更加宏大深远。
《黄河东流去》讲述的是1938年国民党军队溃退南逃,为阻挡日本侵略军南进,他们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妄图“以水为兵”,结果非但没有堵住日军追击,反而淹没豫、苏、皖三省44县,造成千万黄泛区百姓惨绝人寰的大迁徙。李凖说:“中国历史上有很多‘流民图’,但规模最大、历史最长的恐怕要数这一次。中国历史上也有很多大迁徙,但人数最多、区域最广的,也要算这一次。”
小切口,大框架,小人物,大时代。《黄河东流去》聚焦于河南赤杨岗的七户农民家庭失去家园后的动荡人生,讲述他们作为难民流浪他乡的生活经历,由此串联起一个更加复杂庞大的难民社会,来反映历史在那个年代为何那么黑暗。这七家逃难农民,是黄泛区难民苦难人生的缩影。小说从他们在1938年挥泪告别家乡写起,讲述他们由东向西逃难,直到1945年以后陆续重返家园的经历,呈现了一段黄泛区难民为生存而奔突的流浪史。
这部小说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而且排在第一,是因为它在题材选择、艺术成就、社会影响力等方面都有重大突破。温故历史,首先就要让人能读得进去,沉得下心。事实上,不论是小说结构还是语言风格,《黄河东流去》都能较快地完成与读者的连接。小说叙事是按照时间顺序,围绕七户农民的流亡路线,以大结构统领小结构,以大故事套着小故事,环环相扣,层层推进。作者围绕七个农户的主角人物,延展出一幅他们家庭的人物关联网,如同七粒石子扔进湖面,层层外扩形成圈层,互有交叉联系,从而织成了一个个小社会,成为那个时代的剪影。这样的叙事结构,也是对《水浒》式结构的传承创新,很适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
写黄泛区流民的文学作品,除了《黄河东流去》,人们较为熟知的还有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不过,刘震云写的内容更为聚焦,集中反映1942年—1944年发生的河南大饥荒,描写饿殍千里的人间惨剧。比如,卖儿卖女卖老婆,吃草根吃树皮吃人肉。而《黄河东流去》展示近十年的难民生活,全景式反映了难民面对水灾、旱灾、蝗灾带来的苦难。书中的社会各阶层人物生活,堪称是一幅黑暗年代的浮世绘。无论是记录历史还是反思灾难,这部小说的表达空间无疑更大更深。
《大公报》当年发表王芸生著名社论《看重庆,念中原》,就是在展现饥馑百态下的人间地狱,传递刺喉绞肠的悲悯呼声。当时,标榜“如此宽大为怀政府”的蒋介石,不仅让《大公报》停刊三天,还在国民党的《中央日报》刊发反驳奇文,把“河南人民所受之苦痛”说成是“天降大任之试验”。政治在那个年代,何以那样黑暗?官员在那个年代,何以那样无耻?国民党的官媒在那个时候,何以如此颠倒黑白、灭绝人性?直到今天,仍有太多悲怆的未竟之问。
不过,哪怕是在那样艰难的年代,底层劳动人民身上勤劳善良、坚韧顽强、互爱互济的精神,仍然是照亮他们前行的最后烛光。《黄河东流去》主要是讲亲情、伦理、爱情、死亡。在今天这个亲情容易松散、爱情经常变质的年代,凝望着那些流民身上闪动的生命之光,或许更能懂得如何去寻找这个世界的太阳。
海老清和爱爱、雁雁之间父慈子孝,骨肉情深,生死照料,令人动容;秀兰和玉兰为避免全家饿死,主动卖身,牺牲自我;幼女小响被卖掉后,不满18岁的哥哥小建四处寻找,拼命赎妹回家。家庭的亲情伦理纽带,让这七户人家在动荡岁月中没有变成“联系松散的土豆”,而是始终相依为命,不离不弃。除了亲情,这部小说最令人心颤的,则是作者呈现的各式“黄河绝恋”。比如,海天亮和梁晴爱得荡气回肠,纯洁忠贞。他俩驾船穿越鬼门峡,爱在惊涛骇浪中迸发。在战乱中离散后,梁晴为了防止流氓恶少的骚扰,把姑娘的发辫盘成婆娘髻,把自己的姓改成“海”。二人苦苦寻觅对方八年,终于迎来深情相拥。蓝五与雪梅爱勇敢自由,悲凉决绝。他俩冲破了封建牢笼,选择私奔,于山野中拜完天地,但最终还是为这份爱情双双献出了生命。徐秋斋的妻子面对饥荒,自己活活饿死,却将一瓦罐麦子埋在炕席底下给丈夫留着。此后,徐秋斋终身不娶,表示说:“我这颗心已经放到一个地方了。”
这些人性之爱、伦理之情并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在灾难面前,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大家互相依赖,同舟共济,才能一起驶出那条看似无边的悲伤河流。在小说里,申奶奶对逃难失去信心,李麦就说:“走不动,我们背着你;要不动饭,我们给你要!”四圈为救小响,拿出自己“吃软饭”的所有钱,在关键时候显示出应有的义气和决断……越是在艰难时世,越需要彼此温暖,而不是底层互害。黄泛区这些底层自救自助的故事,深刻说明一个充满爱与慈悲的社会才能生生不息。
当然,置于今天的视角,作者思维显然受到阶段斗争观念的影响,展示的人物之间对立矛盾有时显得较为突兀。同时,对于农民身上长期固化的封闭、愚昧、落后等精神,没有给出应有的反思批判。此外,文章中强加的一些“感想点评”显得冗余。任何作品都会受相应年代的价值观、历史观影响,在那个年代能产生《黄河东流去》这样的作品,无疑已经展现出作者极大的勇气和创新。
温故知新,革故鼎新。每一次温故,都是为了烛照未来。以文学表达方式,重回某些容易被遮蔽或忽略的年代,让所有的历史都成为当代史,路阻且长,任重道远。